聽得李淵的話,李世民愣在當場,一臉驚愕,遲遲沒能反應過來。

姜寶誼在一旁有些突兀的說道:“太子繼位,諸王可存,黔中王復立,諸王皆不全”。

李淵面色一僵,這句話讓他想起太子率更令竇師幹臨死前跟他說的話,眉頭緊蹙,看向姜寶誼,“這是誰跟你說的?”

姜寶誼脾性耿直,向來不善言辭,並且立身持正,說直白一些便是直男,並不擅長彎彎繞繞,這顯然不是姜寶誼會說出來的話。

姜寶誼面不改色,直言道:“這是高衝的原話”。

李世民這時候也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心底一喜,以頭搶地,“阿耶,孩兒對天發誓,我李世民這一生絕不會做出手足相殘之事,以前不會,今後更加不會,這是孩兒肺腑之言,蒼天可鑑”。

裴寂也在一旁低聲說道:“陛下,太子重情義,好顏面,現已經掌控天下,臣民信服,完全沒有必要去徒惹罵名”。

陳叔達向來有話直說,當即說道:“太子即位後,大可以保諸王一生富貴,諸王無一不服,太子自然不會加害手足,如若建成復立,諸王必起紛爭,大唐將亂,皇室難全”。

“你在威脅朕?”李淵瞪眼喝問道。

陳叔達面不改色,躬身回道:“事實如此,陛下心知肚明”。

李淵深吸一口氣,鬆開緊攥的拳頭,沉聲道:“王德,擬旨”。

隱再黑暗處的內侍王德聞言,渾身一顫,滿面悲慼的出列,準備筆墨聖旨。

“陳子聰”,李淵臉色陰沉,看著陳叔達,一字一句的說道:“你來執筆”。

陳叔達不以為意,摔袖上前,接過王德遞來的御筆。

《命皇太子即皇帝位冊文》

“夫天生蒸民,樹以司牧……

象緯告徽,靈命廝在,朕是用上稽蒼昊。

俯順黔黎,推而弗居,就垂顯號,致皇帝位於爾躬。

今命司空上柱國魏國公寂、尚書左僕射上柱國宋國公瑀、中書令上柱國士及、右武衛大將軍上柱國永安郡公松,齎璽綬授爾,其纂承洪緒,對揚休命,式隆寶祚,以康四海”。

“裴玄真,宣詔”,李淵繼續說道。

裴寂搖頭一嘆,上前接過詔書,走到李世民面前,一字一句的宣讀冊文。

話音落下,不等李世民反應,李淵便是沉聲道:“我不想看到三辭三讓那一套”。

李世民愣住,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李淵不予理會,一雙渾濁的眼睛迸射出厲色,嗤笑道:“今日在場之人,全在冊文之中,爾等日後當可憑今日之功,加官進爵,平步青雲,但爾等們心自問,可曾恪守臣子之道”。

說完之後,見眾人低頭不語,李淵起身揮袖離去,只是留下一句毫無感情的話。

“傳朕旨意,岐州雲臺山仁壽宮,坊州玉華山仁智宮,封山,擅闖者,天下共討之”。

“殿下,接旨吧”,裴寂喟嘆一聲,雙手將冊文奉上。

李世民面色一頓,“這……”。

正當李世民一籌莫展的時候,遠處響起陳叔達的呼喊聲,“季馨留步”。

李淵走後,側殿裡一眾侍從的官員亦隨之而去,如宿衛宮禁的錢九隴、記錄言行的令狐德棻等人。

李世民等人尋聲看去,只見廊道里,陳叔達拉住令狐德棻的衣袖,“季馨,且來記錄”。

令狐德棻一頓,繼而看看李世民等人,便是臉色一變,直言道:“皇帝已離去,我方跟隨左右……”。

陳叔達只是用力拉扯住他的衣袖,瞪眼說道:“皇帝走的匆忙,還有幾句話尚未記錄,你隨我來”。

令狐德棻再次色變,回頭看看李淵離去的方向,再看看翹首相望的李世民等人,一臉悲憤。

“季馨莫要自誤”,陳叔達向來不是好脾氣,附耳過來,咬牙切齒的說道。

令狐德棻只得咬牙應著,從一旁內侍手中奪過紙筆,回到殿中。

裴寂見狀,心領神會,高聲道:“太子殿下接旨”。

李世民已經明白,當即拜倒在地,誠懇說道:“臣無才無德,不敢受命”。

陳叔達看向令狐德棻,令狐德棻席地而坐,鋪開紙筆,筆走龍蛇。

“武德八年十一月廿二日,皇帝頒《命皇太子即皇帝位冊文》,司空魏國公寂宣詔,太子伏地抽泣,堅辭不受,言:‘無德無才,不敢受命’……”。

陳叔達在一旁看完後,便朝裴寂點點頭,裴寂再次宣讀詔書。

李世民依舊是伏地痛哭,搖頭說道:“阿耶春秋鼎盛,兒不敢受命”。

陳叔達轉頭看向令狐德棻,令狐德棻嘴角一抽,持筆寫道:“未幾,再宣詔,太子再拒……其孝可嘉……”。

陳叔達很是滿意,拍拍令狐德棻的肩膀說道:“季馨文采斐然,更勝當年”。

令狐德棻,字季馨,官拜起居舍人,兼任秘書丞,隨侍皇帝左右,記錄皇帝的言行舉止,著成《起居錄》,以備修史,隋煬帝始置,位列六品,品級雖不高,但極其清貴。

令狐德棻這個人出身不凡,出自關中令狐氏,官宦世家。

其曾祖令狐虯,官拜北周敦煌太守,以顯德著稱,乃是當時關隴名門中一等一的名士。其祖父令狐整,官拜北周大將軍。其父令狐熙,青出於藍勝於藍,生性嚴謹,博覽群書,在前隋時官拜桂州總管,招撫嶺南時考評功績,曾列為天下第一等。

令狐德棻在大業末年出仕,起家藥城縣令,只是還沒來得及上任便是天下大亂,當時李淵的從弟李神通響應李淵起兵,佔據鄠縣太平行宮,聽聞令狐德棻名聲,便徵召令狐德棻為記室參軍。

李淵入據長安,建立大唐後便任命令狐德棻為起居舍人,後來升至秘書丞,掌管文籍,依舊兼任起居舍人。

在武德五年,令狐德棻便跟時任侍中的陳叔達一同受命,撰寫《藝文類聚》。

這是華夏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綜合性官修類書,全書分天、地、州、郡、山、水、職官、政治、刑法等四十六部,徵引古籍一千四百餘篇,共計一百餘萬字。

《藝文類聚》便是李淵在位期間大興文治的重重要功績。

裴寂見李世民依舊伏地不起,看一眼令狐德棻,便是說道:“殿下,接下冊文吧”。

整片冊文,晦澀拗口,裴寂真不想再念一次,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李世民依舊搖頭,口稱罪過,裴寂臉都黑了,直接將冊文奉到李世民眼前,“殿下,臣等稍後便去草擬禪位詔書,先行告退了”。

李世民終於起身,接過冊文,“玄真公有勞了”。

陳叔達再次看向令狐德棻,令狐德棻立即下筆,“太子三辭不受,終不敢違命……”。

陳叔達捻鬚一笑,風度翩翩,“季馨辛苦,先前無禮,走,老夫當面自罰三杯……”,一邊說著,便拉著令狐德棻離去,該記錄的已經記錄在冊,這起居舍人可以退下了。

等裴寂等人告退後,李世民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唏噓不已。

這一天,他終於等到了。

“恭賀殿下,臣先行告退”,姜寶誼躬身拜道。

“寶誼且慢”,李世民回過神來便是招手喚道。

等姜寶誼近前,李世民看看左右無人,便是低聲問道:“你因何來此?高攸之這廝到底怎麼回事?”

姜寶誼當即一五一十的將前因後果說明,本來跌宕起伏的事情在他口中平澹無奇,繞是如此,李世民依舊是驚詫不已,然後便是一臉慍怒。

“我說怎麼上萬大軍都帶回來了,唯獨少了祈健”,李世民憤憤說道:“那個時候他就陷害兄弟,真夠狠的”。

李智雲,乳名祈健。

“攸之怎會讓你前來?他不是正在返京途中?”李世民接著問道。

姜寶誼一怔,低頭說道:“高攸之早已準備妥當,日前我已收到傳信”。

李世民聞言大為佩服,“他向來善於籌劃,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是如此多智”。

姜寶誼只是低頭不語,他明白岳父大人的深意,自然不會如實交代。

午後,李世民再次求見,乞求李淵召見,一同用膳,奈何李淵只是閉門不見。

李世民無奈,只得立即回返長安,回到長安時,已經是日落時分。

這一夜,註定是長安城中達官貴人的不眠之夜,畢竟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強,偌大的長安城,可以容納百萬人,但是藏不住一個小秘密。

次日,裴寂從岐州帶回來皇帝禪位詔書。

冊文和詔書缺一不可,二者在手,久違朝堂的司空裴寂當庭宣詔。

“乾道在天,文明於是馭歷;

大寶曰位,辰極所以居尊。

……

朕膺期受命……履冰在唸,憂勤庶政,八載於茲。

今英華已竭……皇太子世民,久葉祥符……

義旗之舉,首創成規……

薛舉負西戎之眾…

武周引北狄之兵…

世充籍府庫之資…

今傳皇帝位於世民,所司備禮,以時冊授…

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長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稱朕意。

夫政惟通變,禮貴從宜;利在因民,義存靡。條章法度,不便於時者,隨事改易,勿有疑滯。

昔漢祖撥亂,身定大功,群臣推奉,光宅帝位,而事父資敬,五日一朝,備禮尊崇,號稱太上。

朕方遊心恬澹,安神元默,無為拱揖,憲章往古,稱謂之儀,一準漢代。庶宗社之固,申錫無疆;天祿之期,永安勿替。佈告天下,鹹使知聞”。

當封詔書頒佈的時候,頓時掀起軒然大波。

皇帝禪位,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最近一次的禪位是前隋義寧皇帝禪讓於李淵,現在李淵竟然同樣禪位。

作為開國皇帝,主動禪位,李淵當屬於華夏曆史上第一人。

儘管皇帝禪位的影響轟動,但是李世民在三個月前登儲後,便是著手安排親信。

在長林門事變發生後,李世民第一時間利用監國太子的權力維穩。

首先赦免二兇黨羽,沒有大規模的牽連殺戮,有效的把控清理力度。

並且對於二兇黨羽主動丟擲橄欖枝,主動化解敵我矛盾,對於王珪、魏徵、薛萬徹等人既往不咎,另行重用,這一舉動給李世民帶來寬仁大度的好名聲。

李世民剛柔並濟,懷柔善後的處理手段可謂是前所未有,歷朝歷代,奪儲失敗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這一點王珪、韋挺等人心裡十分清楚。

然而李世民既往不咎,並予以重用的手段,真實的觸動了這些前太子黨人。

名門世家不僅善於雪中送炭,更是善於錦上添花。

在李世民赦免眾人罪過後,京兆韋氏、太原王氏等世家紛紛轉向,搖身一變便成為太子的擁躉。

只不過這個太子從李建成換成李世民,以前吹捧李建成有多難熱情,現在擁戴李世民便是十倍百倍的熱情。

以太原王氏為例,若沒有王珪的積極配合,高衝此行不會如此順利。

王珪一聲令下,躲避不出的前太子黨人,統軍王雲便乖乖的出來“自首”。

絳州刺史王繇、燕州刺史王詵更是不顧世家子弟的顏面,以堂堂刺史之尊,對高衝言聽計從,無比順從。

這一點高衝心裡十分明白,這並不是他高衝的面子,他出身渤海高氏,乃是一流世家,人家太原王氏更是頂流世家,他官拜大理寺卿,王繇這個絳州刺史乃是上州刺史,品級同樣不低。

正是因為有京兆韋氏、太原王氏這樣的名門世家成為李世民的擁躉,為他搖旗吶喊,李世民才可以迅速的擴大名望,迅速的穩定各方。

這也是為什麼李世民一再寫信給高衝,讓他忍耐的原因。

明明知道王繇在絳州橫行無忌,不把羅士信這個總管放在眼裡。

明明知道王詵在燕州跟廬江王李瑗眉來眼去,甚至已經參與到謀反之中,高衝依舊是對王詵以禮相待,甚至還將唾手可得的出使之功白白贈予王詵。

這一點眾人心知肚明,包括憤憤不平的王君廓,他向來機敏,豈能不知,只不過這就是一種政治交換罷了。

另一方面,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世民登儲,秦王府舊人全部得到重用。

無論軍政,亦或是邊疆重地,全部有秦王府舊人的影子。

甚至在登儲三個月以來,李世民有意無意的澹化李淵的影響。

將李淵先前頒佈的一些法令制度,再用李淵的名義,加蓋李淵的印璽予以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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