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啪啪……”

藝工三絕的牌匾下面,席前三百三十三響,席中六百六十六響,席後九百九十九響,鄭家人自從迎娶祖祖祖祖太奶奶範氏那一輩就流傳下來的規矩。

祖祖祖祖太爺,寒門出身的,當年科舉的探花郎,就這麼得到了當時的名門,瀘州范家的支援,平步青雲,在此後,於這後世改名為南良的古城當中,留下了鄭家的名號。

范家如何在此地擁有自己的名門大戶,傳承千年而不斷,早已無從瞭解。

實打實的,是跟著不斷延長的族譜,流傳而下的越來越多的家規。

雖然是外嫁女子,還是嫁給一個當時還不見經傳的年輕小官,再怎麼說,也是名門子女,和朝廷欽點探花郎的相合。

這些個規矩,比如這暗合吉利數的鞭炮響聲要求,也一同過繼到了當時的鄭家。

時至今日,祖上流傳下來的金山銀山,早就已經所剩無幾,也許只有老爺書房裡頭的那些前任家族留下來的洋玩意兒,還有這一座雖然在不斷腐朽,但依舊頗有價值的古宅子,如今在市場上,還值幾個子兒。

家產不多,規矩倒是照例傳了下來。

只不過現如今,大奶奶早夭,老爺續絃,也放不起那總共一千九百九十八響的鞭炮了,席前席中席後,總共一百九十八響。整整砍了一個大數。

並且,對於負責看火的王灶來說,那也是隻有在前門才能欣賞得到的,遙不可及的風光。

他能所見的,只有日復一日的燻眼燒火煙,和永遠處理不完的木柴木炭鍋底灰。

抬頭看看,雖然修了好幾個,但是隻有一個灶臺在運轉,如今的鄭家連幾個多餘的燒火工和案板工都請不起了,更別說做菜的廚子,僅有的那一個,王灶的師傅,此時也許比他還愁。

鄭家到了如今這個年代,窮酸落魄,可再怎麼說人家還是大戶人家。

上面一句話下來,自古以來只有這個奶奶那個少奶奶守寡的先例,沒有幾個不納二房的老爺。

家主要續絃,娶的是窮苦人家,賣身葬父的年輕女兒,可是大戶人家該有的規矩一樣少不了。

預算就那麼些,排場卻還是照舊。

鄭家以往的一大堆富貴朋友,是沒幾個會來看這破落窮門的樂子了,再說一聽北邊鐵路什麼的又讓炸了,東邊濱海碼頭上又有洋鬼子鬧事了,哪怕是那些沒有破落的門戶,也得好好思考自己的出路了。

這宴席上,怕是來不了幾個尊貴客人,可是大戶人家不就是這樣,哪怕是做給自己看,也得有身為富貴人家的矜持,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傳承。

銀兩就那麼點,局勢動盪,菜價什麼的還漲上去了,可是做不好照樣不行,這一屆家主的老規矩,搞不好就拿你負責辦理這件事兒的人試問。

反正,總不能讓主人家背鍋吧,正好府上缺銀子,古來富貴人家獨傳的俗術[月錢剋扣]

菜燒不好,就嚐嚐自己家揭不開鍋的滋味。

這兩天忙的輪軸轉,甚至自己還貼了幾個錢進去,剛才的師傅,總算是把這事兒搞好了。

只能說至少貼的錢,比做不好菜,主人家那邊扣的錢少,日子都過成這樣了,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

至少,現在如今還能看著這柴米油鹽醬醋茶,靠著這熱灶臺,有那個發愁的機會。

往外面走走,多少個裹著薄衣服破衣服,在大街上挨餓受凍的,坐著黃包車乃至汽車路過的那些個大官大員,那些個洋人老爺,乃至於跟著平步青雲的翻譯官,大記者,有幾個會停步的。

是在南方,沒有受多少天氣局勢影響的南良尚且如此,天知道離他們這遠一點,離混亂更近一點的北平什麼的地方出了什麼事兒。

王灶乃至燒菜的師傅都沒讀過什麼書,他們廚子,乃至地位更差的幫廚,說白了那不就是下人,與下九流不過一二字的差別,從小那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

大字兒?天文地理?機械?洋話?那都是什麼東西?他們從小了解的,都是如何劈柴劈的更好,如何看主人家的臉色。

可就是這樣的下人,光靠自己出去採買,聽江湖話積攢的常識,王灶也知道啥叫伴君如伴虎。

如今這個時局,與當初朝堂沒什麼差別。

主人家沒有皇帝爺那麼富,他們也不像那些大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結果沒什麼差別,主人家一句話,他們可能今晚就要去街道上搶好坐位,順便去江湖大學堂上,學一些實用的新知識,比如如何討好路過的巡捕。

可饒是如此,就像當初的朝臣束縛眾多,可照樣有無數的寒門學子,無數的莊稼漢,富貴人,想往朝廷上爬一樣。

他們的這種受限受制,已經是很多人望塵莫及的美好生活了,知足常樂便好。

挨主人剋扣打罵?你看看大街上那些個餓了兩三天,還要被巡捕房的人拿警棍敲的人,再好好考慮考慮?

王灶,乃至現在冷眼旁觀一切的陸常安,都曉得這樣的道理。

不過是近來買的柴禾比以前便宜,燒出來的煙更加難聞,主人家口袋裡越發的空,說出來的話也更加的臭而己,沒什麼忍不了的。

就像第二天早上起來,老爺不知為何又對著他們這些下人發一頓火。

這個書香世家的傳承人,到了如今這個年代,窮困落魄的連學堂私塾都上不全了。

再說,本來也不是讀書這塊料,也不知祖上藝工三絕的基因繼承到了誰身上去。

雖然因為是獨子,還是繼承了家業,但是如今罵起他們這些下人來,屬實不痛不癢,別說什麼引經據典,對王灶他們這些一身江湖氣的下人來說,甚至都不如花街柳巷裡的那些老鴇,或者當初他們學手藝,帶後人的老師傅。

一邊啃著發餿的剩饅頭,一邊準備主人家午餐的時候,他們不會因為早上的辱罵有任何的不適。

甚至在透過丫鬟傳來的訊息,知道主人家生氣的原因,是新納的那個小妾,嫌老爺昨天晚上床上功夫不行時,甚至還能在廚房大笑出聲。

王灶的回憶裡頭,大多都是這樣的事情。

在這個被無數人講述過無數次的時代裡頭生活,要說新意,當真是找不到太多,何況還是來了這麼一個下人身上。

最有趣的地方,可能也就是轉換視角,從已經說膩了的大戶人家大少爺大小姐那邊,轉到了真正能夠代表大多數勞苦大眾的下人身上,對局勢看得更加透徹。

還有就是這之後,給了這破落家族,搖搖欲墜的主樑最後一擊的,晴天霹靂。

………………………………

只能說也許早就該有預料了。

鄭老爺早就已經年過半百,這還不是當初藥膳不斷,講究無比的那個年代,說是大戶人家,實際上飲食比起平民百姓,也不能說好到哪裡去,不過滿足溫飽而已。

以前的老爺還講什麼江浙滬的精細淮揚菜,大西北的麵食還有北平的御膳。

現如今肉都不是每天都有。

想想鄭老爺他一個老頭子,身體能好到哪兒去。

可是新納的夫人那邊呢?一個年紀輕輕,初解人事的小姑娘。說不上什麼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是這鄭家大宅裡頭,可還有一個接受了不少新興思想,情竇初開的鄭大少爺啊。

一個飽受封建古舊思想,破落出身摧殘,把自己賣給一個落魄世家老頭子才能葬得起父母的年輕女孩。

擺在他的面前的,一個是身為封建家族大家長,祖上傳下來的家產不見蹤影,自己要學識沒學識,要能力沒能力還喜怒無常,只知道耍威風,欺負下人的老頭子。

一個是接受過西方思想,從頭到腳散發著青春氣息,同樣討厭封建古舊之事,大家族重要的獨子大少爺。

挑哪個?

如果是那些年紀大了,自己沒什麼條件也沒太大需求,心灰意冷的姨太太,那還不知道要怎麼考慮。

這小姑娘,進來的時候就不情不願,來之前,學的也盡是江湖上的事兒,哪兒來的那麼多顧慮?

王灶平生所見,這兩人也是難得的狠的乾柴烈火。

更重要的是就在這個時候,鄭老爺子還病倒了,連床都離不了。

這不是天時地利人和?

不用說,他們這些下面的人也是心照不宣,反正未來老爺子總是要一命嗚呼,帶著一個在他的手上,比起前幾代還有的揮霍的家主,更加破落的家族面貌,下去給列祖列宗磕頭的。

說到底,這大宅子,還有他們鄭家僅有的那一點微薄的很的底蘊,到了未來,總歸還是會落到大少爺手上的。

至於現在的二房奶奶,未來如何如何,他們甚至都不用考慮那麼多。

有大少爺這麼一個因素在這裡,他們這些下等人就管不太著。

說白了,主人家玩的花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這些下人,最懂的就是主人這麼個生物了,沒有了太多溫飽冷暖,每個月掙多少個子兒,花多少個子的顧慮,尤其是下面的年輕一輩兒,幹出什麼事兒,都不算特別難理解。

生存需求梯度嘛,物質滿足了,存在於物質身體當中的精神就該要飄起來了。

只不過,只能說,雖然還不完全,但確實也到了新時代了,主人家這兩個精神飄的,他們平生所見,平生所聞,放在各種大戶人家的奇葩逸事當中,也算是很炸裂的。

只能說,老一輩子躺床上,身子確實也管不了了,年輕人那可就自由的很了呀,實際上跟他們倆新婚沒什麼差別。

最完蛋的是,大少爺那隨了老爺子,絕了倫了的學習能力,還學了那半吊子的洋人思想回來,那叫一個自由開放。

男女授受不親,當著下邊人要注意那麼點禮儀廉恥的思想,不知道被他們拋到哪兒去了,整日在府裡頭,那是形影不離。

不顧外人就這麼白日笙歌,那倒不至於,但是逛著逛著的,偶爾親個小嘴,動個小手什麼的,這倆人是真不打算避諱呀。

跟隨著西洋人那個年代,傳過來了不少外國的書籍,可是這倆人是一點好的不看啊,洋文倒是偶爾拽上兩句,但全都是增加荷爾蒙作用的那種。

那些個深閨大小姐最愛的,或者年輕小夥子最喜歡的用來求愛的古詩句,酸詩句,隔段時間就來上一兩個,還愛學古人,大聲念。

念得王灶他們這些個下人都能拽上一兩句了,給陸常安都聽無語了,總覺得寫這些詩句的外國詩人,逼格都下去不少。

也得虧他姥爺當初不學無術,那是一句洋文也聽不懂,不然這倆人遲早完蛋。

可惜了了,沒啥用,就這事兒這情況,只能說不出事兒那才怪了。

這結局,有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意味。

鄭家如今破落至此,有冷眼旁觀的,有感同身受的,自然也會有想要過來踩上一腳,乃至在他們身上榨取那最後一點油水的。

後來的時日,有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客人登門拜訪,雖然沒有管這個早就傳遍全城的大樂子,但他確實是來找鄭老爺的。

隨身附帶的,還有一些黑不拉嘰的玩意兒,和一杆大煙槍。

這個早就不剩多少家產,身子破落的秋風一吹就散的老逼登,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日,抽上大煙了。

這一抽不要緊,他這身子,別說那點現銀先給抽完,錢花完之前身子都得垮,可問題是給他這,腦子越抽越壞。

他這病本身也不是站不起來,主要是會痛,而且會越來越惡化。

這腦子一抽了,再痛再難受,他也爬了起來,也不知是怎麼著,就這麼一手拎著煙槍,出了房門。

這下可了不得了,沒走幾步就是廚房。

這少爺二奶奶,還在裡頭溫存呢,時間久了,越來越放肆,尺度也越來越大,眼下剛完事兒。

王灶見怪不怪,那邊倆人衣服都還沒穿齊整,他就這麼進來燒火了。

這兩個主待在一塊兒的時候,眼裡看不到別人,他身上還有廚子師傅給的死命令,五分鐘內把火搞定,這兩位年輕的主子能理解他。

可是,老爺來了,這下,出大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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