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最好的辦法是什麼?那就是請教自有豐富經驗的人,或者說是自己心目裡的能人。

正如孫策臨終叮囑弟弟孫權的話一樣,內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

寧衛民無論遇到了什麼事兒,茲要想不明白,他當然就得去請教自己的師父康術德了。

這幾乎已經成了他穿越到這一世的一種依賴本能。

也是孤兒身世能夠得到撫慰的一種精神慰藉。

是一種幸福。

所以因為選址的問題,他也就煩惱了兩三天,就毫不猶豫的扔下身段兒了。

當然,有求於人就必得有所表示啊。

何況老爺子頭兩天還發作了他一把。

抱怨他不給買酒喝呢。

於是這次,寧衛民就打了電話,託糖業菸酒公司的黃新源從他們內部渠道,搞點“南黃陳紹”送給老爺子。

說實話,如今高品質的南黃酒已經不似過去那麼少見了。

因為自打1981年起,京城對外埠開放酒水市場之後,各路酒廠就紛紛攜帶自家好酒進京開拓市場。

而且最近也是趕巧了,即墨黃酒廠的廠長攜帶本廠的老酒進京四處活動,正在大宴賓客,四處送禮,為自己的產品做推廣。

於是黃新源一點也不為難,不但痛痛快快根據寧衛民的需求,給他搞到了兩小壇十五年的紹興元紅。

還白給了他兩甕即墨老酒,算是人情往來的搭頭兒。

要知道,那即墨老酒雖說是屬於康術德不大看得上眼的“山東黃”。

但這酒歷史卻很悠久,能追溯到戰國時期,也曾受到幾代帝王的推崇。

再加上那兩甕酒的包裝精美非常,居然做出了二龍吐珠的造型,一看就是高檔產品。

寧衛民去取酒的時候就知道,這酒的味道肯定也是頂呱呱的,應該遠勝過一般的南黃酒。

所以這下子他回家的時候可有面子了。

果不其然,康術德一看見徒弟居然給自己帶回來這麼些上檔次的黃酒,加一起足有十升。

樂得皺紋都藏不住了,也並不嫌棄即墨老酒是“山東黃”,直誇寧衛民有心。

這樣一來,在給徒弟出謀劃策的時候,老爺子也就格外有動力,顯得談興十足。

“那好,今兒我再跟你好好說一段啊。

不過說之前,我還得問你一句。

你知道咱們平日裡說話,老百姓說去外面吃飯,為什麼總說‘下’館子呢?”

老爺子不直奔主題,而是反問了一個與寧衛民的苦惱看似與完全無關的問題。

不用說,這著重發音的‘下’字,聽得寧衛民就有點懵。

他一是確實不知道答案。

二是也想不明白師父為什麼要兜這個圈子,於是只能搖搖頭。

而老爺子以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氣,微微一笑。

這才正式開啟授課模式,徹底拉開了話匣子。

“咱們京城話,那是相當講究的,幾乎每個字都有明確區別,不能用錯。

以尊稱為例,‘你’字加心要稱‘您’,‘他’字加心要稱‘怹’,‘你們’對‘您們’,‘他們’對‘怹們’,全有個對應.”

“那麼如果描述去處也是一樣的。

比如說,一般要說‘上’什麼地方,那都帶著鄭重和正式的意思。

上學,上單位,上長安街,這個可以。

要說‘去’呢,就透著一股子平等的輕鬆勁兒了。

像去公園,去商店,也可以去電影院.”

“以此類推,咱們再來說這‘下館子’的‘下’字,那就明白了不是?這其實和‘乾隆下江南’是差不多的用法。

帶著自抬身份的意思,是能夠反映出人的心理狀態來的.”

“當然有一種情況是例外的,那就是客人提及具體店名的時候。

為表對店家的尊重和自己的謙和,便會說去小腸陳,去炒肝趙,去蝦米居,去新民飯館,去門框衚衕……”寧衛民這才恍然,不覺感慨。

“哎,這還真是這麼回事啊。

您要不說,我想都沒想過,看來咱們這京城話還真是太講究了,細節就夠讓人琢磨的了。

可……您說這段兒和我的事兒到底有什麼關係呢?我是問您飯莊子選址的事兒啊?”

眼瞅著寧衛民露出一副迷糊狀,老爺子恨不得給他一“腦錛兒”。

“你這就叫活吃螃蟹,是又糊塗還又心急。

你怎麼就不想想看,為什麼就從沒人說‘下酒樓,下飯莊’都說‘去酒樓’,‘上飯莊’啊?”

“哎喲!”

寧衛民眨麼眼了,“您是說……”老爺子也懶得等徒弟問出來了,乾脆直接就把答案說了。

“我是說,吃飯也不是什麼低賤的事兒,之所以用詞不同,當然主要是因為過去的‘莊館’、‘勤行’,現在叫‘飲食業’,也要分個三六九等的.”

“有高的就有低的,有大的就有小的。

別說各有各的經營特點。

從叫法上就能聽出來高中低檔,像什麼堂、樓、居、齋、號、記。

過去的人,一聽吃飯的地兒就能知道是什麼場合,該穿什麼衣裳,去了該是什麼做派.”

“反過來對開買賣的人也一樣。

你要想選個合適的買賣地兒啊,當然就得大概其弄清楚這其中的不同,再根據自己的條件去考慮選址問題。

總不能當個傻棒槌啊,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寧衛民這下找著沾邊兒的興奮勁兒了,連忙給師父倒杯茶。

“師父,您說的太對了。

要不怎麼說薑還是老的辣呢。

那您先喝一口,再慢慢跟我說.”

康術德這下也有了得意,輕啜了一口,容光煥發的一抹嘴,變開始了侃侃而談。

“那麼,咱們就由簡入繁。

先說在所有吃飯的地方中,最小的經營攤位是什麼吧。

是什麼呀?飯攤兒。

這其中還分兩類,一種固定的,一種流動的.”

“過去啊,什麼羊頭馬,茶湯陳,切糕王,小腸陳,餛飩侯,餡餅周,豆汁丁,乳酪魏,豆腐腦兒白,全是固定的飯攤。

他們都是常年在市場、廟會和大街上有固定的地方經營。

而且不斷提高技藝,逐漸留住了越來越多的回頭客,因此才有了偌大的名氣,打響了招牌.”

“而沒有固定地方的,純粹流動的就屬於不入流了。

他們沒法打響自家招牌,為了生活經常走街串巷,甚至許多人只能掙點入夜的辛苦錢。

像賣硬麵餑餑的、烤白薯的、賣燻魚兒的、賣驢肉的,都是這種.”

“反正這麼說吧,無論固定還是流動,這都是民間小吃的檔次。

無需房屋,一個挑子,一輛推車,甚至背個小箱子,胳膊擓上一個籃子就能經營。

屬於最墊底兒的小買賣家兒了.”

“要是比飯攤再大點的好一點的經營單位,那就是飯鋪了。

這仍然是服務勞動人民的水平,因為絕大多數都是一家子操持的連家店(前店後家,或店家不分)或是夫妻店。

經營內容就是家常便飯,接待的也是零散顧客.”

“當然,由於房子大小不同,手藝水平不一,飯鋪自然也有大小之別。

小飯鋪多為一間門面房,店堂窄小,只能擺上幾張餐桌。

有的灶火只能設在門外。

這樣的小鋪,專賣麵食,炒餅、炒麵、包子、餃子、餡餅、燴餅、螺絲轉等。

下酒菜只有些冷盤,如松花、花生米、肚絲、豬肝、豬耳朵、豆腐絲等.”

“中等飯鋪營業面積雖然大一些,但也就是不至於把灶火擺在門口罷了。

和小飯鋪比,最大的區別就是有了專門的廚房,也就有了炒菜。

雖然炒菜的樣數通常不多,一般只是炒肉絲、熘肝尖、爆三樣,攤黃菜,醋溜白菜什麼的。

湯也只有酸辣湯和果兒湯兩種,尤其菜味相當鹹濃,目的只為了下飯。

但主食卻能多上幾道湯麵,炸醬麵、打滷麵,還能煮餃子和煮餛飩.”

(果兒湯,既蛋花湯,京城人從明朝開始因太監跋扈,忌諱雞蛋之稱謂。

)“大的飯鋪裝置較全,店堂稍微寬綽些,雖然傢俱較為粗糙,都是些白茬的桌椅,粗瓷碗碟,竹筷子。

但一半能有大桌了,可供十人八人同席用餐。

炒菜的變化比中等飯鋪要多幾樣,但不會太大,主要的區別是主食花樣繁多。

不但有烙餅、饅頭、花捲、懶龍、麵條、包子、餃子、餛飩、餡餅、鍋貼、生煎包、燒餅、火燒、粥,甚至還有茶湯.”

“此外,如按照經營模式和店面空間來說,像什麼切面鋪、饅頭鋪、燒餅鋪、粥鋪、炸貨屋子、賣熟肉的盒子鋪,也該屬於飯鋪的範疇。

所以在這個中低檔的層次上,買賣字號幾乎都是以‘號’和‘記’為主。

像什麼張記飯鋪,李記飯鋪,還有什麼天福號啊,白魁老號啊,賣燒麥的都一處,賣素菜的全素劉啊,以及滬海遷京的浦五房,全是這個層次……”康術德正洋洋灑灑說著,卻聽得寧衛民已經忍不住叫出了聲來。

“不會吧,老爺子,您說天福號、都一處和白魁老號也是小飯鋪?那麼有名的老字號……”而他的質疑,一下就讓老爺子不高興了。

老頭兒吹鬍子瞪眼,嗔怪上了。

“你咋呼什麼!少見多怪!告訴你,有名歸有名,但這和經營方式、檔次高低可是兩回事。

難道我剛才說的那些京城小吃就沒名氣嗎?哪個不是老字號?可該是飯攤兒還是飯攤兒啊.”

“白魁呢,是有個特殊性的。

它是羊肉鋪子起家,一點點幹成的飯館。

可它變成飯館的字號是叫‘東廣順’。

京城人呢,偏偏不認,就因為白魁的燒羊肉有名,所以一直就稱之為‘白魁’,倒把‘東廣順’的字號漸漸忘了.”

“說白了,便宜坊和‘聚德全’也是這樣的,都是從原來不賣飯座兒的雞鴨的小店起家,後來幹成的飯館罷了。

真正的稀罕事你哪兒知道啊?我要告訴你都能嚇你一跳!現在的便宜坊那壓根是假的,是生生以假亂真,把真的給幹趴下,取而代之了。

你信不信?”

這話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果不其然,寧衛民差點沒從椅子上蹦起來。

“啊?師父,您不是逗我吧!”

“你瞧,不信是吧?不信你就問問京城上歲數的人去,誰都知道便宜坊真正的老店在米市衚衕。

後來是因為買賣太火了,惹人覬覦,才一下冒出個七八家仿照的來。

這些店家,不但從便宜坊裡往外挖人。

還把‘便宜坊’的‘宜’字換成了‘意思’的‘意’以求以假亂真。

結果到了最後,還真成了。

正宗的米市衚衕老店倒閉了,徒弟們開的幾家在建國後合併了,這才有了今天的便宜坊.”

老爺子淡然的吐露出當年的舊事兒,嘴角的笑意已經掩蓋不住了。

不為別的,就為過一把用見識和歲數碾壓生瓜蛋子的癮頭。

好好看看這個徒弟張著大嘴就跟“蛤蟆吐蜜”似的樣子。

這也是一樂兒啊。

(白魁老號和便宜坊舊聞,源於王永斌所著《享譽京城的老店鋪》,取材自便宜坊的老職工,烹調技師蘇德海等人回憶)ps:有關“您們”二字的合法性,一直是漢語中有爭議的問題,有書友就總拿這個問題來挑刺。

其實無論正確與否,那都是語言學家的專業問題。

對這本小說來並不重要,因為學術問題只代表對錯,反倒證明了這是生活裡存在的現象,否則也就不會有爭議了。

不爭的事實,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起,“您們”就廣泛應用於bj人的生活中,當年許多作家的作品裡也出現這個詞。

直至九十年代開始,“您們”的使用頻率才開始逐年下降。

而“怹”和“怹們”的用法已經更早一步消失於bj人的生活裡。

這大概與新社會的人節奏加快,流動加快,需要簡化繁文縟節有關。

這本書的目的,其實只是力求符合更真實的歷史情況和生活環境罷了,所以使用“您們”是非常合適的。

那些“學術專家”們如果有意見,那簡直如同讓人只許用官方語言對話,用印刷體寫字。

而否定生活里人們的口語和手寫體一樣的可笑。

難道就因為犯罪是違法的,就不承認這是現實生活裡的一部分嗎?這個問題在此特別澄清,請大學問家們勿要吹毛求疵,再發表相關學術意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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