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扯了點沒用的閒篇兒,咱還是接著說正經的吧……”康術德逗弄夠了徒弟,又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接下來往下扯。

“前面兒說了這麼多,飯鋪的經營特點你應該聽明白了吧?關鍵就在於價錢便宜,節省時間啊。

這種飯鋪,沒有麻煩的吃食,幾乎都是現成的。

簡單加工一下,等不了多會兒就能填上飢火。

但在飯鋪吃飯,也就是個將就,填飽肚子為主.”

“一般情況下,半斤肉絲炒餅,一碗酸辣湯,就是一個人的消費水平。

二三人吃,可能要餃子,湯麵,再要點兒小酒小菜的。

一家老少幾口人,才會要家常菜吃米飯。

所以這種飯鋪的利潤,就在於多種經營、方便快捷和薄利多銷上了。

在滿足顧客多種口味需求的前提下,還得省事、便宜和實惠.”

寧衛民聽著頻頻點頭。

心說了,這不就是日後的中式快餐嘛。

像什麼成都小吃、沙縣小吃、老家肉餅、南城香、真功夫、永和豆,幾乎全這路數。

不過康術德看徒弟這樣子,卻不認為寧衛民能全吃透。

“你還別急著點頭,真的聽明白了嗎?”

於是寧衛民就小小賣弄了一把現代快餐的常識。

“明白啊,這有什麼不明白的。

幹這樣的小店,因為是薄利多銷的買賣。

怎麼去增加客人的數量和加快廚房的烹飪速度就很重要。

像產品的種類多、價錢低,無非是吸引顧客的手段。

廚房烹飪也一定得簡便,得速度快,以便一撥客人吃完趕緊走人,再換另一撥人吃。

在西方這叫翻檯率。

飯點時間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時間裡,如果一張桌子能接待三撥客人,當然就比只接一撥合算.”

“不過呢,我還真有點不同的意見。

我能明白這些店鋪的想法,無非是‘開源節流’四個字。

可我認為,省什麼不能省房租啊。

咱先說這店鋪的位置,聽您話裡這意思,飯鋪既然都是連家店,那應該就是住人的民房。

這不在商業區不在鬧市裡,客人怎麼可能多呢?”

“我認為,與其囚在衚衕裡做街坊四鄰的生意,為的是省下這點房錢。

倒不如去鬧市開店。

哪怕大店變小店,小店變小攤,茲要能佔著客流量的便利也划算。

這樣的成本是不能省的。

因為賣的東西多了,利潤就多,進貨量就大,反而在原料上能往下壓價。

這才是正當的開源節流.”

“另外啊,我也不認為這飯鋪的產品越全越好,賣的東西種類多,廚具就添置得多、人工耗費也多,反而增加無謂的成本。

另外只圖全,就不會有自己的特色。

廚師製作上難以熟練,容易顧此失彼。

反而不如製作一兩樣吃食順手,速度快.”

“所以我覺得還是應該只賣一兩樣最受歡迎的產品,最多再根據主要的經營品種補充那麼一點額外的種類也就夠了。

這也是節流。

甚至應該準備出大量的半成品來。

客人點單,簡單加熱一下就能賣,當然是最好不過的.”

果不其然,他這番言論頗受康術德的好評。

“嗯,你小子還挺有頭腦。

沒幹過的營生,楞能一下看準盈利的要害,什麼翻檯率啊,還能想到半成品的主意。

不錯不錯,你天生就像是塊經商的材料……”可是呢,寧衛民也就才剛剛得意了一小下,康術德後面的話就讓他汗顏了。

“不過啊,你不認同的地方,可有點刻舟求劍的想當然了。

過去啊,鬧市的房租可不像現在這麼便宜。

何況是買賣家都願意來的大前門。

大商家都堆在這兒呢,不但寸土寸金,許多人都是自己買地蓋的房,沒點實力的店家哪兒擠得進去?飯鋪茲要能扎進來,他也就不是飯鋪了。

對不對?”

“還有一點,市面上不太平。

你個小飯鋪硬擠進鬧市來,跟大買賣齊頭並進,不是找死嘛。

別的不說,災年荒年可說不準,糧價一個漲跌,就能讓你沒了顧客,虧本關門。

小買賣抵抗風險的能力太差了。

根本玩兒不轉啊.”

“所以啊,鬧市吃飯,一向只有上下之分,除了真正的莊館,那就是街頭小吃。

所謂的便民飯館,那都是解放後才有的。

而且也都是在鬧市裡的小衚衕裡.”

“再有一樣,過去的普通老百姓,可沒今天的人那麼富裕。

有誰能老在外頭吃飯啊?過去的人工,也是不算錢的。

學徒白乾活,管吃喝就行。

那麼對於飯鋪來說,只能做附近鄰居們的生意,是萬萬不能怕費事的。

不全能行嗎?必須得全,人家或許偶爾才圖方便在你這兒吃一頓,那想吃的東西你就得有,才能攬住主顧,有口皆碑的經營下去。

否則人家來吃鍋貼你沒有,回去一說看,下回有別人想吃鍋貼的也不來奔你了。

客人自然越來越少.”

“說到這個,京城的大飯鋪還有個別稱,叫二葷鋪。

知道什麼意思嗎?這二葷啊,其實就是指做菜的原料來自於兩方面。

一是鋪子準備的常備料,二是客人自帶的原料,交給廚師去做。

這叫‘炒來菜’,也就掙個加工的錢。

怕麻煩行嗎?怕麻煩你就沒主顧。

要不怎麼叫勤行啊.”

“還別說一般的飯鋪了,咱就說便宜坊、聚德全這樣的雞鴨小店,雞鴨攤兒吧。

過去可不光只有烤鴨,像什麼桶子雞、清醬肉、盒子菜、生雞生鴨的胚子,能做的都做,什麼錢都得掙。

而且不光賣還得管送貨。

變著法巴結大主顧。

給大戶人家和其他的莊館送貨。

這才能逐漸壯大。

你光看見現在‘聚德全’在好地段了,那是買賣幹大了之後買地蓋的房。

原先就是囚在犄角旮旯小衚衕裡.”

“還有那羊頭馬,每天只賣二十個白水羊頭,多了不賣,上午煮得了,下午推著一個軲轆的小車出門,腰間挎著一個牛角,白帽白褂一塵不染。

甭吆喝,老主顧們一準踩著鐘點在老地方等他。

他家住南橫街,從南橫街推到廊房三條,四點來鐘不到,二十個羊頭準能賣完。

他就靠這小吃,住著四合院,娶了仨老婆,養活一大家子人。

你說他掙那麼多錢,幹嘛不開店啊?傻不傻?”

“他可一點不傻。

自己清楚這羊頭肉就是一口鮮,人不會天天想吃。

做多了就不值錢了。

開店?房租把羊頭的價兒上去了別人不買,而且他就靠這一手也撐不住。

所以人家就踏踏實實街頭賣手藝。

定時定點定量限售,心甘情願永遠拘在小吃的檔次上了。

反倒是最划算的。

所以啊過去和今天是有區別的,你的一些想法挺好,今天大概能行,但過去行不通。

這是社會情況決定的.”

如果說寧衛民原本篤定脫胎於西方快餐業的現代化經營方式,極具科學性,可以適應任何情況。

卻因為康術德寥寥數語,突然意識到也許具有不切實際的可能,讓他多少有點感到碰壁的挫折感的話。

那麼隨後康術德,又隨口舉的幾個例子,可就更讓他大開眼界,讓他穿越而來的優越感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因為他實在是不得不服前人的商業智慧和手段啊。

“還有一樣,雖然術業有專攻的道理是沒錯的。

可飯鋪也並非一味只圖全,沒有自己的特色。

換言之,沒有特色的飯鋪,只能是因為店家懶,不動腦子。

實際上,飯鋪雖然只是家常便飯的水平,沒法要求太高。

可畢竟是吃的東西,不可能不在乎口味。

實際上,為了求存,所有的飯鋪都在就怎麼提高飯菜質量,創造自己的風味,同時又得保持低價,挖空心思地想辦法.”

“咱就打個比方說,西單絨線衚衕當年有個和記飯鋪,他自家的二層小樓,樓下租出去給一個羊肉床子,自家在樓上賣面。

那掌櫃的就會做生意,跟樓下的羊肉床子商量好了,每天賣不出去的肉和筋頭巴腦,抵充一部分房租,讓他拿回來專做清湯大碗的牛肉麵、羊肉面。

結果因為肉多湯肥。

和記在當年生意好的不得了,每逢飯口,必定爆滿.”

“還有隆福寺的隆盛飯鋪,小飯鋪主人姓溫,是山西人。

山西人素以精製麵食著稱。

溫姓人家的抻面,能把一根麵條抻成一碗細絲,俗稱‘一窩絲’。

這種抻面滑潤筋道,不粘不軟,入口清爽。

因為隔壁挨著白魁,溫姓店主就去主動跟白魁商量,夏天賣燒羊肉的時候,每天拿些燒羊肉和湯汁專門拌麵賣給客人。

結果此舉不但讓兩家交好,一起受益,而且也讓京城人從此多了一道美餐——‘燒羊肉面’.”

“尤其那溫姓店主還仁義,不但在店東牆砌有一溜兒爐灶專門代客熱菜炒菜煮東西,就連夜裡也不讓夥計封火太死,給那些聚到這裡避風寒的乞丐們行些方便,因此得了‘灶溫’這樣一個雅號。

本名‘隆盛’反而沒人記得了.”

“至於咱家附近的,瑞賓樓褡褳火燒愛吃吧?那最初也是夫妻倆開的一個飯鋪兒。

這對夫妻礙於生計,不得不把口子上得到的手藝從門裡耍出來了。

雖然破了口子不許開飯館的規矩,可褡褳火燒一枝獨秀,又實惠又解饞,所以很快就把買賣做大了.”

“還有虎坊橋廣福飯鋪的炒疙瘩,炒貓耳朵,那也是寡婦穆老太太母女苦於客人稀少,才把普通面片改變形狀,由煮改炒出創新出來的吃食。

她們後來專在副食肉菜變換方面下功夫,所做的炒疙瘩,是又能當飯,又能當菜,好吃不貴,別具風味。

就因為這道特色,廣福館也就出了名兒,從此座無虛席,被京城人戲稱為‘穆家寨’.”

“然而最具普遍性的,是許多二葷鋪都有用下腳料做菜的方法。

比如說,善用豬皮。

豬皮的肥膘,可以刮下來,燉的稀爛。

佐以辣椒糊蒜汁,做成滷汁用以澆面。

這叫爛肉面。

這東西形如打滷麵,用豬皮肥膘做的滷汁清淡獨有風味,可單加上拆骨肉吃。

價錢是最賤的,做起來又快當,在窮主顧裡銷路最好,所以經常供不應求.”

“別瞧是便宜貨,吃到嘴裡講究也多著哪。

你到了鋪子要吃爛肉面的話,夥計得問你一句,到底是要渾滷、懶滷,還是要清滷、扣滷。

渾滷最簡單,就是按規矩放滷。

懶滷就是不要滷汁淨要爛肉(拆骨肉)另要一小碗炸醬。

清滷一般是在歇火關鋪子前,大缸盆裡的滷汁已經賣光了,再勾芡不夠糰粉錢,就用醬油代替,稱為清滷。

扣滷,是客人少要滷汁,怕擱多了口太重.”

“至於其餘的豬皮部分,二葷鋪既可以炸了炒菜用,也可以做肉皮凍和肉皮辣凍。

所以京城人要吃最地道的爛肉面和肉皮凍就得去二葷鋪,別的地方都不是味兒。

像六部口的同泉湧,缸瓦市豐源長,尤其擅長此道。

這兩家無論做的肉皮凍,還是盛滷汁的傢什,都用大號缸盆。

每天光爛蒜就得砸好幾斤,抻面的夥計永遠是一鍋頂著一鍋煮。

這樣一天下來,盆幹碗淨鍋空.”

“反正這麼說吧,飯鋪的看家本事就在於,怎麼在口味和價錢之間找平衡,怎麼從家常便飯裡推陳出新。

這點能耐和口子廚的手藝很有點類似。

所以飯鋪裡能打響、能出彩的吃食,要麼是主食類,要麼就是熟食類。

都是相當實惠,且有點粗糙的東西。

也因為這個,他們絕不怕地段不好,只要周圍有住家兒就行,那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康術德說到這兒暫時告一段落,又端茶杯潤嗓子了。

寧衛民聽得入神,以至於只顧悶頭成事,都忘了給老爺子杯裡續上茶水了。

不為別的,收穫遠比期待多。

聽了這段,寧衛民雖然還沒有解決自己的疑惑,可已經認為今兒送老爺子這些酒值了。

他完全被過去那些小老百姓的商業史給震了!儘管只是些小的不能再小的飯鋪,儘管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可那些招兒不但聽著叫絕,甚至讓人有點感動。

因為從老爺子說的這些往事裡,他不僅看到了平民百姓的努力和奮進,甚至還看到了智慧和仁義。

他這才知道他原以為理所應當一直就存在的炒疙瘩、炒貓耳朵,竟然是這樣發明創造出來的,竟然是攸關一家飯鋪生死存亡,事關母女二人生存大計的創舉。

他這才知道一碗燒羊肉面,竟然還浸泡著兩家店主的交情,是生意人互相幫襯的成果。

尤其是這些飯鋪做生意眼光往下看的經營理念。

即使自帶一塊烙餅進店裡要求給加工一下,店家也不鄙視,踏踏實實做給客人,收取加工費。

這跟他記憶中,二十年後飯館門口都要貼上“謝絕自帶酒水”,三十年後的大型遊樂園都要貼上“謝絕自帶食品飲料”,完全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

就更別說三十年後要吃碗雜碎,居然比吃正經的炒菜都貴了……可惜了的啊!我們的國家近代史實在太坎坷了,國運多災多難。

否則就是這些小買賣家,要是正常存活下來,誰能說不會又多出幾家老字號呢?像過去那樣惡劣的社會環境下,都能求存還能發展的店家。

誰能說他們正常經營到今日,就一定不能和外國快餐一較高下呢?切!說什麼薩莉亞是日本人偉大的創舉,打破了經營場所必須是旺鋪旺地的限制。

三十年後那些經濟學家也夠沒見識的,這就叫無知啊。

合著咱們的小飯鋪早就在解放前玩兒上這手了。

不就是變著法將便宜進行到底嘛。

而且還帶有服務社群的概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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