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因為“壇宮”,因為寧衛民,京城美術紅燈廠的氣象也和過去大不一樣了。

自打去年賣掉了庫存積壓,又從“壇宮”處獲得了後續大量宮燈訂單。

宮燈廠的書記胡寬富,廠長許平治,非但不用再躲報銷醫藥費的職工,也不用再喝兩塊二一斤的“花三角”了。

終於過上了他們夢寐以求,能喝上七塊錢一斤“福利茶”的好日子。

另外,參加“壇宮”的開業慶典,還讓他們發現寧衛民不惜血本的搞室內裝飾,從那些美院師生們的手繪壁畫中感悟到了新的商機。

於是打吃過那頓飯之後,從1983年的9月份開始,他們就瞄準了已經排上日程的“北神廚”裝修工程,開始嘗試著的恢復本廠已經放棄了十幾年的牆紙壁畫業務。

說起京城的牆紙壁畫,最早產生於二十世紀初期。

當年是專門經營宮燈、紗燈、字畫,設立在正陽門外廊坊頭條的文盛齋燈扇畫店,最先發現了洋人喜歡用繪著各種圖案的牆紙裝貼客廳、臥室的習慣。

才請畫工參照我國傳統繪畫風格及藝術特點,創制出來的。

文盛齋的牆紙壁畫與一般西洋牆紙最大的區別,就是在造價便宜、張貼方便、撤換容易的基礎之上,繼承發揚了我國傳統繪畫風格。

像最早參與壁畫設計繪製者,既有清如意館供奉吳仲三,也有寇雙壽這樣的民間知名畫工。

文盛齋當年所推出的第一套仕女壁畫和第一套花卉壁畫,就是運用國畫工筆重彩技法繪製而成的。

由於線條勾畫細膩,色彩古雅明快,具有渾厚華麗的藝術效果,所以很快就在國際市場上引起重視,受到追捧。

三十年代初,文盛齋的牆紙壁畫在美、英、意、法等國已成為熱門貨,許多客商紛紛專程赴京訂購。

而且隨著出口量的增加,也促進了京城牆紙壁畫業整體興旺,迅速發張起來。

在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間,就有勤工商行、貞記古玩鋪、義和興、浦聚齋、林記洋行等,先後加入到這個新興的工藝美術行業裡來,從業藝人多達三百餘人。

1942年成立的東方美藝商行,甚至是一家專門設計生產壁畫的廠家。

它的產品交由美國格拉斯公司獨家經銷。

應該說,京城的牆紙壁畫因其兼具實用性和藝術性,是極有可能發展成為暢銷海外,極具我們華夏文明特色的裝飾產品。

但到了四十年代後,這種大好勢頭戛然而止,戰爭嚴重影響了京城牆紙壁畫的銷路。

於是相關從業的人員的生活,便處於“有營生吃飯,無營生要飯”的慘境。

至解放前夕,京城百業蕭條,牆紙壁畫行業已經瀕臨消亡。

多虧1956年,政府把牆紙壁畫業和宮紗燈製作業的藝人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京城美術紅燈廠。

該廠才於1957年的四季度,又恢復了牆紙壁畫生產,由京城特藝公司經營出口。

但很快又到了六十年代。

非常可惜,因為人所共知的特殊因素,這種京城獨有的特色工美產品,不得不再次停產了。

而這一停下來就是二十年,哪怕海外需求與日增加,也一樣沒用。

如果不是“壇宮”飯莊的出現,如果不是寧衛民靈機一動請美術院校師生在牆壁上作畫。

恐怕就是美術紅燈廠,也再沒有什麼人,能再想起這門兒只有海外富人才喜歡的小眾產品來。

所以從這個角度說,還多虧了寧衛民所產生的蝴蝶效應。

才使得京城獨具特色的牆紙壁畫,擁有了一個有可能繼續存活下去,不至於完全消亡在歷史之中的機會。

至於具體到如何恢復生產。

堪稱不幸中的大幸,是廠裡會這門手藝的老人兒,大部分人還健在。

胡寬富和許平治親自出面,挨個請這些老手藝人出了山。

還別看退休歸退休了,這幫人已經二十年沒幹過這活兒了。

可三個臭裨將,就能頂個諸葛亮。

這些老手藝人湊在一起回憶,一起商量,一起琢磨。

還真把基本的生產技術,像拼圖似的逐漸給拼湊起來了。

這樣到了1983年11月初的時候,宮燈廠的《四季花卉》牆紙壁畫可算是製作成功了。

也就終於有了成品可以展現給寧衛民看。

不能不說,宮燈廠的技術底子還是很不錯的。

他們所繪製的四季花卉牆紙,顏色豐富多彩,爭香斗豔,別有韻味。

效果一點不比出於美院師生之手正經壁畫作品差,寧衛民一看就很喜歡。

尤其當他得知這種牆紙,是由若干條幅組成。

每套寬窄、長短、甚至畫面內容,都可根據實際需要而特定。

而且不管多麼大的通景,只要將各條拼接在一起能聯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他就更感到驚喜了。

因為這簡直和後世的牆紙一樣的方便啊。

他就敢這麼說,如果三十年後,還有這樣的東西,絕對會成為中式廳堂裝修的首選材料。

至於造價上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即便是宮燈廠咬著牙喊出的磨刀價兒,也不過十五六塊一平米。

比寧衛民請那些美院師生可要便宜太多了,還不足壇宮壁畫造價的三分之一。

一面牆十幾平米的牆要裝裱完畢,價錢也就勉強抵得上寧衛民賣的一桌官席的。

最關鍵就是這玩意施工中效率高啊。

這些牆紙是可以提前畫好的,那到時候往牆上裝裱就完了。

再不用像“壇宮”那二層樓裝修時,爆土攘煙的環境裡,還得讓藝術家們趕工。

那太辛苦,也太委屈人了。

只是唯一的缺陷,就是這種牆紙的材質太脆弱。

因為宮燈廠所採用的是最傳統、最廉價,也最方便裱糊的材料——宣紙。

寧衛民擔心的就是,這玩意不但容易髒,也容易壞,真撒上點水或酒,那就滿完啊。

於是為了避免這個問題,宮燈廠還得繼續進行技術攻關。

最好在年前,能把過去牆紙壁畫鼎盛時期,他們曾經掌握過的,更高檔次的絲絹畫製作方式也復原出來。

如此才能迎合寧衛民的需求,恰到好處的趕上“北神廚”裝修工程的時間進展。

不過即便如此,宮燈廠所付出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績,已經足以讓寧衛民感動,對他們產生敬意的了。

所以他就放了話,只要絲絹畫真搞出來了。

那“北神廚”的六七千平米的牆面內裝修,絕大部分都可以給交給宮燈廠來完成。

如此一來,那宮燈廠上上下下飽受激勵,那真是跟打了雞血差不多了。

這不,在胡寬富和許平治共同的督促下,宮燈廠的攻關小組連著兩個月,點燈熬油的反覆試驗,就已經把南礬絹和洋紡的材料以及與材料匹配的特殊膠水搞得差不多了。

只是從工藝上講,需要把這些布先染成各種顏色才能做畫。

所用的染色顏料,固色劑,以及是否能夠先繪畫再裱糊,目前還存有一點技術問題。

所以1月24日這天,宮燈廠的書記胡寬富就和廠長許平治一起,把所有相關的技術骨幹召集到了一起開動員大會。

希望大家能一鼓作氣攻克技術難題。

“……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我們的面前,那就是今‘壇宮’第二期——北神廚的內裝修工程。

這個場所的面積要比天壇北路那二層小樓大得多,今後肯定要承接大型宴會的。

最少也有六千平米的牆體面積啊。

我們拿下來,光牆紙壁畫這一項就是十萬元的大訂單.”

“而且這個工程還不光經濟賬划算,社會影響力也不能小覷。

大家都應該清楚,‘壇宮’飯莊現在的名氣有多大,已經是不亞於北海仿膳飯莊和聽鸝館的名氣了。

等到北神廚開業,肯定會有更多記者的報道.”

“我們恰恰就因為參與上次專案,廠裡精品宮燈銷路才廣闊了不少。

另外兩家宮廷菜飯莊不願意被‘壇宮’拉下,也開始向咱們廠訂購高檔燈了。

連四川飯店也來索要我們的宮燈種類和報價單.”

“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壇宮”不愧是區裡的重點專案,不虧是皮爾-卡頓公司參與投資的專案。

只要能參與到這個飯莊的裝飾工程中,我們就能名利雙收.”

“如果這一次,真要是我們的牆紙也出名了,那今後咱們廠可就有了兩項拳頭產品了,絕對會咱們廠的收入再上一個臺階的.”

“怎麼樣?大家都表個態吧。

為了咱們廠,為了大家未來的好日子,你們願不願意暫時犧牲一下小我?在年節的三天裡,拿出點奉獻精神來,把進行到一半的絲綢畫技術,徹底完善好。

抓住這次機會?”

書記胡寬富首先做了發言,他講述的問題很客觀,局勢分析得也很明白。

但出於其本身的職務特點,他的長篇大論,說得全是大道理,太過冠冕堂皇。

以至於大家的情緒都不高。

更何況春節的三天假也太重要了,在這年代的意義非常。

誰都是辛苦一年了,節儉一年了,就盼著這幾天能放縱腸胃,過過大魚大肉的好日子。

怎麼可能願意失去這個闔家歡樂的機會?所以本應該響應的時候,卻冷了場。

大家表現的都很猶豫,許多人都念上了“低頭齋”。

這就讓胡寬富有點下不來臺,很是失望的嘆了口氣。

幸好還有許平治這個搭檔,他趕緊又做了一番補充,說的話比胡寬富要接地氣得多。

“哎,說心裡話,我和胡書記其實心裡也挺不落忍的,這種時候開口讓大家加班,放棄和家人一起過年。

實在不近人情.”

“可問題是要抓住這個機會,就要爭分奪秒啊。

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們會在將來失去許多的利潤。

甚至會讓大家目前所有的努力都失去意義。

因為除了‘壇宮’的這個工程,再沒有讓我們的牆紙壁畫出頭的機會啦。

可人家是不會等我們的。

如果我們好不容易恢復的技術派不上用場,那大家豈不是白費心血?”

“同志們,別怪我說實話。

我們廠現在,已經和過去幹好乾壞一個月的時候不一樣了。

國家早就顧不上我們了。

雖然我們的工資還是國家負責,哪怕廠子虧損也不會短缺。

但如果我們不能自己讓廠子紅火起來,福利和各種報銷,就別想了。

大家都回憶回憶。

在沒有‘壇宮’這個客戶之前,我們過得是什麼日子?難道你們還想回到那個時候去嗎?”

“過去咱們總說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現在回頭看看,水深火熱的原來是咱們自己。

我和胡書記不敢拿自己和步鑫生比,可我們也真心窮怕了,都想帶著大家過上好日子。

可以我們的條件,想過好日子還能怎麼辦呢?只有一條,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在這兒先表個態啊,春節三天,我和胡書記都會全天在廠裡上班,會盡力為大家安排好協調工作和後勤保障。

至於你們願意加班的人,不但廠裡給加班費,事後還有補假.”

別說,這次除了禮和理,還有利,許平治沒白費口舌,總算是有點打動大傢伙了。

有人就說了,“行吧,書記和廠長既然都這麼說了,我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過節加班,可以算我一個。

不過三天都上班的話,我可沒法跟我老婆孩子交待?您怎麼著也得把大年初一留給我吧?”

這話一出口,引出了鬨笑聲一片。

還有人說,“書記、廠長你們肯以身作則,帶頭加班,我們佩服。

難得有幹部像您二位這樣的。

但皇帝不差餓兵,我們得問清楚了,這加班費給多少?我們要是真把技術提前完善了,讓廠子拿到訂單了。

有沒有額外的獎金?”

跟著就是七嘴八舌的吵鬧了。

“廠長,我認為該有額外的獎金……”“書記,對了,剛才您說還會補休,那補幾天?我們自己可以挑日子嗎?”

說實話,胡寬富和許平治此時的心情是既欣慰,又矛盾欣慰的是,大家畢竟吐口了,這就讓他們距離成功的目標又進了一步。

矛盾的是,他們沒想到大夥的額外要求都不大好滿足。

然而就在他們打算再進一步合計的時候,意想不到的的情況發生了。

房門開啟,幾個上了歲數的人突然走了進來。

這登時就讓所有的吵吵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趙師傅、劉師傅、黃師傅,你們這是?”

來者胡寬富和許平治全認識,都是廠裡退休的老師傅。

“胡書記,許廠長,咱們不用這幫混小子了。

我們老哥兒幾個過年來幫忙,行不行?”

“對,我們不要加班費。

甚至不要廠裡管飯,我們自己帶.”

“門外我們聽著就有氣,廠裡指著這幫小年輕不行,他們根本就不愛廠,都是白眼狼……”這些老師傅們的話,立刻讓年輕人們面紅耳赤,甚至有幾個人叫上了“師傅”。

老師傅們可傲嬌得很,此時都不認徒弟了。

一個甚至說,“你甭叫我師傅,我也沒你這徒弟。

加個班,你也敢跟廠裡講條件了,你多有本事啊!你現在這麼能耐,我得叫你師傅才對.”

這時反倒是胡寬富和許平治替年輕人們說上話了。

他們向老師傅們解釋說,當下政策是多勞多得,已經不講純粹的奉獻了。

工人幹活當然不能白乾,也要講物質回報的。

可老頭們倔著呢,根本不認這個理。

趙師傅說,“講物質回報,對。

可還得分情況。

咱們廠現在多難啊?正是需要大家一起盡力,共度難關的時候。

難道大河都沒水,小河還能有水嗎?難道廠子好了,大家的日子還會變差嗎?這麼點道理都不明白?更何況廠子是集體的,沒聽說給自己家幹活,還提條件的?這叫敲詐,叫落井下石.”

劉師傅也說,“咱們的先人,琢磨出一門能讓洋人驚歎,又比不過的手藝不容易啊。

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能把這門手藝救活了,還能讓廠子恢復興旺。

多麼好的事兒啊!難道就因為趕上年關了,就退縮了?這得多自私啊?對得起祖師爺嗎?我倒要問問他們,他們的手藝是誰教的,他們給我們掏過學費嗎?”

另一個人冷笑,“學費?咱們的這點能耐,誰不是靠捱打受罪換來的?那是安身立命,養家餬口的本事。

難道他們給幾個錢,就能換走嗎?咱們是衝國家,衝著養活咱們的廠子,才教給他媽的。

誰衝他們幾個啊?不是我說啊,過去的社會黑暗,可磨鍊人。

今天的社會好了,可教出來,養出來的都是幹什麼什麼不行的少爺秧子。

他們也配當工人?”

話柄自然而然就又轉回了說話的第一人,趙師傅嘴裡。

“這是耗子下崽兒,一窩不如一窩啊。

書記,廠長,現在的年輕人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

忘了昔日的難了。

他們忘本了。

只要你們不嫌我們老,我們來幹這個事兒。

我們這些老東西和不要物質回報,我們只要對得起養活我們幾十年的廠子,我們得對得起咱們這行的本分。

我們盼著廠子重新興旺起來,讓咱們廠所有人的日子,都能好過點啊……”說這些話的時候,幾個老師傅們的眼圈,依次都紅了。

這讓現場的年輕人恨不得都想把腦袋鑽地縫裡去了。

但他們又不能不服氣。

因為論人品,論技術,論貢獻,五十年代的工人一來,小字輩的工人就沒法看了。

他們全被比沒了。

這些老工人身上的閃光點,就象金砂,象珍珠,象沙漠裡的水滴。

令人驚歎,令人豔羨,令人嘖嘖稱讚,完全就讓人沒辦法做到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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