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人生有三大快事。

一是洞房花燭夜,二是金榜題名時,三是他鄉遇故知。

但要讓劉永清來說的話,那怕是還有第四大快事,就是“夙願終償日”啊。

這不,眼瞅著他為“壇宮”燒出了全套的仿古瓷餐具,後續還會有大量的常年訂單。

眼瞅著他和美院合作的仿生瓷又取得了市場的承認,照樣是供不應求。

眼瞅著四川飯店、釣魚臺賓館,也紛紛仿效“壇宮”的做法,上門訂購產品。

眼瞅著京城工藝品廠本來已經走向沒落的仿古瓷產品,居然因為他老樹新枝,又有了一番日漸蓬勃興旺的新氣象。

這樣一來,他成了廠裡扭轉經營困境不可或缺的核心人才,他的價值獲得了廠領導的重新評估,自然也就迎來了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

廠裡不但早就滿足了他開窯傳藝的要求,還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了他硬著頭皮,去請示上級領導。

不知跑了多少趟勞動局,終於把他的編制又跑下來了。

1月24日這天,就是廠領導來跟劉永清談判,希望他重新歸廠的日子。

廠領導們素知劉永清的壞脾氣。

尋思他當初想回廠遭拒受了委屈,心裡不可能沒氣。

如今成了高價老頭兒,大爺的譜兒興許會更增幾分。

難保不會給他們軟釘子碰,哪兒有那麼容易就範呀。

於是為了能讓他痛快答應留在廠裡發揮餘熱,再幹上幾年。

不但專門在廠子的會議室準備了一個小型的請功大會,要給劉永清頒獎、發獎金。

甚至還為此做通了柴副廠長工作,要當初晾過劉永清的他,扔下面子,給劉永清當面賠禮。

即使劉永清仍然不滿意,廠領導們也下定決心要三顧茅廬。

寧可求爺爺告奶奶,哪怕接受任何條件,都要把人留下,絕不撒手。

沒轍啊,誰讓“壇宮”那邊就認劉永清燒的東西呢,廉價品人家不要。

廠子的未來和希望,目前全系在劉永清一人身上呀。

離了他,廠裡大好的局面必然崩潰,工人們剛好轉的日子也就沒了。

說句直白的話,劉永清不走,京城工藝品廠上上下下才有好日子過。

當初已經放走過他一次了,這次廠裡可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如此一來,這天劉永清來廠裡上班,是註定要大吃一驚的。

實際上,他這天才剛蹬著車進廠門,還沒來得及把車放好,就被守在傳達室裡專等他的勞資科長,滿臉堆笑的請到了會議室。

進去更是犯懵了,因為幾乎所有的廠領導,都在這裡笑呵呵的在等他。

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好話灌滿了耳朵,緊跟著又是一張大獎狀和一百元錢,一個紅彤彤的聘用證書,又塞到了他的手裡。

聽到書記當面表示希望他重新歸廠,並且等到明年他退休,還要返聘他繼續工作時。

劉永清嘴唇哆嗦了老半天,完全不敢置信啊。

看著眼前這副場面,想想大半年自己的遭遇和經歷,他哪兒可能不激動啊?這不就是他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嘛。

他又不是氣迷心,現在在廠裡不受氣了,還幹得挺帶勁。

雖說當初他想的是回來白乾都行,可廠裡一直也沒真拿他當義務勞動者用。

“壇宮”的首筆款子一到,廠裡就像過去一樣,開始給他發工資了。

人家現在拿他當香餑餑,他幹嗎放著駿馬不騎,非去騎駱駝?他還沒有軸到這種地步。

可問題是,就是因為太激動了,也太高興了,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了。

更要命的是,他明明有許多話要說,但卻又一時說不出來。

結果還弄得廠領導們全誤會了。

“老劉啊,我們都知道你委屈。

過去廠裡虧待你了,挺對不住您的。

也對不住您的一身本事。

但為了廠裡的未來,為了咱們這些工人,您可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卸套啊。

來來,小柴,你快給劉師傅道個歉啊,請他大人不記小人過……”摸著禿亮的腦門的書記,趕緊催促“負荊請罪”的戲碼開演。

而劉永清眼瞅著面紅耳赤的副廠長走到近前,以一種倍受滾油煎熬的表情就要開口,卻出乎意料擺起了手來阻止。

“別別,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

其實我也有不是之處,這麼走過來了,我如今才咂摸過味兒來了.”

“廠裡過去確實有資金上難處,先得想著那麼多工人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才能顧得上其他。

我不能光想著自己合適,為自己揚名,就不切實際非要開窯做高檔瓷器啊。

廠裡不答應,我就賭氣離廠,更怨不得別人.”

“現在好了,廠裡不是已經讓我開窯傳藝了嗎?我會的這點東西也終於真正能給廠裡創造點效益了。

這樣的局面再好不過,而且也是來之不易啊。

那咱們廠子既然是立起來了。

我當然不願意輕易走人撒手不管啊,我得看著廠裡有了能撐住技術的接班人才行.”

“實話實說,我是個閒不住的人,而且只愛燒窯、掛彩、仿前人的精品瓷器。

我要真沒窯可燒了,那都不知道幹什麼好了。

別人讓我釣魚我坐不住,讓我溜鳥兒我溜不好,養花種草我都嫌花骨朵老不開,自己給掰死了。

所以哪怕廠裡不開口,我也得主動找你們來說這事呢.”

“好啊,這多好啊,太好了!我真是沒想到啊!既然廠裡需要我,我也想接著幹。

那咱們就一起把咱們的仿古瓷給燒好吧。

獎金,獎狀我都可以不要。

只要廠裡賺了錢,別忘了培養技術骨幹,讓咱們好工藝失了傳,讓好東西埋沒了就行啊……”劉永清的心裡話帶出了人生暮色的蒼涼,也透著一份前所未有的大度。

所有人都被打動了。

更為這件事會這麼以想不到的順利感到驚喜。

廠長馬上就說,“老劉啊,你覺悟可不低啊,是真正愛廠的好同志啊。

你放心,有佛不怕無殿坐.只要今年的業績不大幅下降,廠裡有能力,一定盡力滿足你鑽研技術的要求。

回頭單給你開個窯,再給你加幾個人,你自己選。

在保證完成訂單的前提下,你想燒什麼燒什麼.”

書記也說,“慚愧啊,老劉。

我們大夥兒也受教育了,現在總算明白過來了,不能只顧眼前,只挑好乾的事兒幹啊。

咱們老祖宗的東西留下來的不易,也是真好啊。

仿古瓷是瓷器中的寶貝。

高階產品更是寶中之寶。

有那麼一天,咱們都沒了,可如果咱們留下了仿古瓷的技術和工藝,留下了更好的產品,也算沒白白過這輩子。

您說是吧?”

就連那姓柴的副廠長都面有愧色,真心實意的道起歉來。

“劉師傅,以前是我太狹隘了,不理解您的這份心思。

只覺著您是故意跟廠裡較勁,誠心讓大家不痛快,我才故意要給您難堪的。

我現在知道自己錯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您回廠才是忍辱負重,真心替廠裡著想,要把好技術留給廠裡。

我居然耍貓膩坑您。

我,我實在是對不住您……”“別別,咱不提這些了,不提了。

誰也不怪,就怪咱們當初互相都藏著心裡話不說啊.”

劉永清是臉上掛淚地“嘿嘿”的笑了起來。

笑得眼睛、鼻子都擠成了一團兒,他可是好久好久沒這麼開懷大笑了。

可說也怪了,笑著,笑著,不知道怎麼又重新哭了起來,眼淚大顆大顆的掉。

這不禁讓廠領導們面面相覷,手忙腳亂又寬慰,又詢問。

哪知老爺子卻說,“我哭不是為別的,這麼好些年,我為了開窯燒瓷的事兒著了多少急,連廠籍工齡全豁出去不要了。

卻被人拿住了這點,騙去當了冤大頭,本以為就是這般平平淡淡地了此餘生。

沒想到最後得來全不費工夫。

而且兜了一圈又回來了。

到底,還是咱們廠成全了我啊。

我真是個糊塗人。

這麼多年的水深火熱,這麼多年的四處奔波,原來全是空的,是人生的一場玩笑。

我這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

這話說得大家不免心生傷感,都能體諒到他的心情。

是啊,時間都過去了,抓是抓不回來了。

這個玩笑玩兒的是自己,那就只剩下哭了……倒是廠長看得還是比較明白的。

“看來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只能說,您和咱們廠的緣分是切不斷的。

當然,還得說,是咱們互相的成全。

您這一走啊,其實並不白走,回來了,咱們的關係就更好了。

至少更懂得互相體諒了。

要說咱們最該感謝的,還得是‘壇宮’寧經理的關照。

要不是人家主動來找咱們訂貨,那咱們是沒可能一起走出困局的啊……”這下所有人都附和起來。

劉永清更是一個勁的點頭。

“那是,那是,小寧經理無論對我來說,還是對咱們廠來說,都是一場及時雨啊!”

這天再從廠裡回來時,劉永清不光懷揣獎狀、獎金和聘書,而且已經再次擁有了國營廠工人的身份。

尤其是解開了一段只要想起來就讓人傷心、彆扭的往事心結,劉永清覺得就像刑滿釋放一樣的自在。

就為這個,他連騎車回家都唱上了《定軍山》。

“在黃羅寶帳領將令,氣壞老將黃漢升。

某昔年大戰長沙鎮,偶遇亭侯二將軍。

某中了他人的拖刀計,俺的百步穿楊箭射他的盔纓。

棄暗投明來歸順,食王的爵祿,當報王的恩。

孝當竭力把忠盡,再與先生把話論:一不用戰鼓咚咚打,二不用虎將隨後跟;只要黃忠一騎馬,匹馬單刀取定軍……”他那東遊西蕩的調門兒,真碰上同好之人,無人不被他逗樂的。

但就是這樣也照唱,高興嘛。

這天回家的時間,居然都比平日快了十分鐘,可見他有多麼的輕鬆快意,蹬車都帶了加速的。

可就是這麼巧,進家門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呢,門外就聽見有人低聲跟鄰居打聽。

“這是劉永清劉師傅的家嗎?劉師傅在家嗎?”

劉永清聽著說話這人耳生,隨口搭腔道,“我是劉永清,哪位找我呀?”

他推開了門,沒想到面前站著一個梳披肩發的姑娘和一個留著寸頭的小夥子。

小夥子畢恭畢敬問,“您就是仿古瓷的掛彩大師劉師傅嗎?”

“不敢當,我就是個普通的手藝人罷了.”

劉永清打量著這二位,越發感到蹊蹺。

“你們到底是誰啊?從哪兒知道我的名字的?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那位細眉細眼的姑娘笑了笑,“您是不認識我們,可我們知道您。

劉師傅,我們是從谷豐陶瓷廠來的,在那兒就久仰您的大名,都說您是京城仿古瓷的第一人。

我們廠啊,現在是真想做高階產品了。

所以錢廠長想請您回去當顧問……”“什麼?你們是谷豐陶瓷廠的?是那個‘錢串子’讓你們來的?”

劉師傅徹底沒了把這二位讓進屋坐一坐的意思了。

一聽姑娘說出這話,他就突然把臉耷拉下來,冷笑了一聲,“我以為誰呢?敢情是那位‘聰明人’啊。

他鼻子可夠靈的,這麼快就又回來找我了?”

“是呀,我們廠長對您的技術可崇拜了.”

小夥子憨頭憨腦的答道。

他大概太實在了,還沒聽出任何不對來。

那姑娘卻不同,見劉永清面色不善,趕緊滿臉堆笑,從挎包裡掏出一個厚信封,遞了過來。

“劉師傅,這是我們廠長的一點心意。

我們廠長說了,您要有什麼條件,儘管開口。

只要您也能幫我們燒出高階瓷來,再介紹……”劉永清徹底沒了耐性了,臉色驟變,大爺勁兒上來了,擰著眉毛把手一伸,不讓姑娘再說下去。

“夠下本兒的,可惜,對我沒用。

你們兩位趕緊走人啊。

該回哪兒會哪兒去去!我對你們不待見。

知道嗎?”

小夥子和那姑娘,都沒想到老爺子會突然發火兒,一時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一個說,“劉師傅,您……這是……”另一個說,“劉師傅,順手不打笑臉人啊,這可是一千塊……”劉永清見倆年輕人全是一副無辜的糊塗樣。

搖搖頭,但終究緩和了一下語氣。

“你們也別誤會,其實我不是衝著你們倆說這話的,你們還年輕,不知道這裡頭的事兒.”

“就你們那個廠長啊,忒不是東西了。

為了掙錢,他可把我給騙慘了。

什麼都敢應承,哪條也沒做到。

他要是不心虛,哪兒還用得著你們登門啊?他自己早屁顛顛的找我來了.”

“你們給我帶個話給他,我這人耍了一輩子手藝,多苦多累掙多少錢不在乎。

這把子歲數了,手藝也不心疼,誰願意學我都愛教。

但就是不能讓人耍。

明白嗎?”

“經商重誠信,他在我這兒一點信用都沒有了。

他還想拿我當招牌繼續賺錢啊?他是打錯了主意!他也配?他連當個人都不配!你們讓他自己玩兒勺子去吧!”

“不是我咒他,衝他的人品,你們廠做不大,早晚得黃。

跟人家寧經理一比,他連人家腳丫子都比不了,他做人要有人家十分之一,我都心甘情願給他白乾……”大姑娘和小夥子全聽傻了。

他們哪兒知道這寧經理是誰啊?心說了,難道是其他鄉鎮企業搶先下手了?這戧行的主兒可夠精明的,是哪廟的和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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