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內宮,眾人臉色不約而同嚴峻起來。

姜伯崇躺在榻上氣息奄奄,薄唇時不時撥出重氣。他頭髮散亂,面如死灰,身上只著一襲單衣,白皙細長的手指似脫力般垂搭在榻邊,衣襟處還有因他強忍痛苦而擰出的層層褶皺。

灰敗,垂死,與初初相遇時他那俊豔模樣反差極大,以致於公孫玉年不由自主地對他心生憐惜。

姒太豐不發一言,行至榻邊替他診脈。她的炁流呈淺綠色,順著姜伯崇周身遊走,行過他四肢百骸後歸攏到心口。

姒太豐見他靈臺之處炁流翻湧不停,淺綠之中漸漸夾雜著一點紅豔。她玉掌一翻,霍然發力,那一團亂流被推至額上神庭之穴,又虛空一握,姜伯崇體內作祟的毒物便立即衝穴而出。

她牢牢鎖住這一絲紅豔亂流,突然臉帶厲色,“這不是毒!”

姜代乙焦心如焚,杵在一旁時不時探身檢視,聽到此言瞬間暴走。

“什麼意思?不是毒是什麼?!”

他瞪著姒太豐,面帶猶疑,又慌忙撲到榻邊,緊盯姜伯崇身體是否有變化。

姜伯崇氣色回暖,但還在昏迷之中,他劍眉緊鎖,好像困在夢魘裡難以脫身。

“不管是什麼,到底解沒解掉?!主上為什麼還沒醒?!!”

“稍安勿躁。”姒太豐柔聲安撫,她另一掌中幻出一枚青丹,“青陽子,我掌控此物不便施法,勞煩你將這聚靈丹藥注入烈山神君體內。”

公孫玉年立刻上前,拿了藥便坐到榻邊。她俯身輕觸姜伯崇額心,就著自己一縷澄淨元炁將丹藥融入姜伯崇上星穴中,而後撐在榻邊觀察他有無好轉。

姜伯崇眉間愈漸舒緩,神魂安定,她才敢輕嘆一聲,“總算好了。”

她坐起身,側目看向姒太豐手中亂流,相當費解,“長老,你方才說這不是毒,那這是什麼東西?”

姜代乙同樣鬆了口氣,聞言又半轉過頭,斜著腦袋傾耳細聽。

姒太豐眉眼顰蹙,“戾氣。”

殿內眾人盡皆茫然,公孫玉年與姜代乙幾乎同時開口,“什麼戾氣?”

不待姒太豐應答,姜代乙來回瞟視二人,滿臉懷疑。

“你二人休要一唱一和,虛張聲勢,做了齷齪事還想抵賴不成!”

公孫玉年淡淡剜了他一眼,甚是嫌他,“你閉嘴。”

姜代乙這回倒是想起了她的武力值,抿嘴秒慫。

姒太豐肅然凝視他們,淡語出驚雷,“昔年降神之禍,便有此因。”

殿中瞬間鴉雀無聲,好一會兒,姜代乙才驚魂未定地駁斥她。

“現、現在哪裡還有這玩意?!我家主上可是在巫陵山境被此毒物侵身!”

公孫玉年亦是震驚,“長老,何出此言?”

這事她是聽公孫寧居講過的。

所謂降神,即是墮神,遺落塵寰而不得覆上之神。

自神亂以來,或死或傷流落下界者不知凡幾。絕地天通後,天地隔絕,互不降至,而後大戰一觸即發。那時神界尚且自顧不暇,更何談早已被神詔棄而不顧的殘敗之將。

凡塵沒有清氣蘊養元神,他們日復一日被下界濁氣侵蝕,無法自控而禍亂四方,徹底淪為妖鬼魘魔。

所謂,人不尊神,則神威無存。

如此經年累月,他們行為不端,神之威嚴消失殆盡,終於被凡塵百姓憎惡驅趕,受盡薄待屈辱。

絕望、悲恨、怨怒,他們流離失所,無處容身,唯有一死得以解脫。

可他們不甘心啊!

怨戾之氣聚而暴漲,戾氣沖天。

當年結界薄弱,他們群起而攻,使得戾氣以遮天蔽日之勢席捲整個神界。

戰事未歇,神界本就靈生凋敝,眾人皆以為戾氣蔓延是由鏖戰所致。直到這些怨戾之氣開始噬殺神族,大家才知曉此番鉅變。

然而為時已晚,他們神性已失,不可迴轉。公孫寧居想補救而不能,無奈之下只得悉數蕩滅,為此更是半生修為盡去。

“若是毒藥,必然會呈於面板肌理。”

姒太豐輕聲細語,說出的話卻是一句比一句駭人。

“戾氣攝人心神,潛伏在炁脈之中伺機而動,一旦侵佔心竅便可操控情緒,使人理智全無,暴戾弒殺,不死不休。”

“巫陵山清氣充沛,這一點戾氣絕不可能在那裡存活。”

姒太豐的話讓姜代乙臉上閃過後怕,昨日主上之舉確實異於往常。他看了眼公孫玉年,主上從來不是弒殺之人,昨日卻突然暴起要對她……

不過,姒太豐後面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不能在巫陵山境存活,難不成她還想怪到主上身上來?

“前些日子,主上孤身入巫陵祭拜先主,被一群蒙面之人圍攻,才受此磨難!近邊只有巫陵善藥,又與我族素有仇怨,你休想推諉塞責!”

姜代乙言之鑿鑿,姒太豐亦言之有理。

公孫玉年思來想去找不到頭緒,暗暗發愁,不知如何是好。

“唔……”

她正煩憂,姜伯崇突然從夢魘中掙扎出來,迷離恍惚,無意識地呢喃呻吟。

“主上!您醒了!”

姜代乙欣喜若狂,臉色驟變,眼中湧出水珠,嗚嗚咽咽。

“主上,可還有哪裡不適!”

他緊張兮兮靠在榻旁,仔仔細細將姜伯崇瞧了個遍,生怕他再有任何不妥。

姜伯崇睜開眼,入目便是好幾個腦袋頂在他榻前,嚇得他險些又暈厥過去。

他氣弱聲嘶地喝道,“都圍在這做什麼!散開些!”

公孫玉年見他開口說話,微微施力推開那幾個礙事的腦袋瓜子。她雙手猛然一拍,卡在他耳畔兩邊,俯臉而下,同他大眼瞪小眼。

“姜伯崇!你自己說說,究竟被何人所傷?”

姜伯崇因她驟然靠近而身體緊繃,他窒了窒,很快別開臉,從未有女子同他這般親近。

“此事到此為止。”

“……止什麼止!”

顧及他虛弱,公孫玉年磨牙低語。

“你知不知道在你體內發現了什麼?現在已經不是你說停就能停的事了。”

“到底怎麼受的傷?襲擾巫陵的究竟是不是烈山族人?不說明白,這事沒法交代,你還想不想給烈山神族尋活路了。”

“給、我、說!”

自打來了泰煞玄冥宮,她的情緒就很難穩定下來。

姜代乙這時候又來觸她楣頭,“你這野蠻女子,不許你對主上無禮!”

公孫玉年偏起身子,揚著手掌準備給他腦袋來個悶響,姒太豐說話了。

“青陽子,先讓他休息些時日,等痊癒了再說不遲。現下,我手裡這東西才更需要妥善處理!”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便讓姜伯崇神色大變,他勃然大怒撐坐而起,眼裡兇光畢露。

這聲音!

姜伯崇到死都不會忘記這聲音!

“姒!太!豐!”

“來人啊——殺了她!給我殺了她!!!”

烈山神侍張惶失措,無頭蒼蠅一般左右不是。這竟是巫陵山主姒太豐!?怎麼辦,殺不殺啊!可她方才還救了主上,這如何是好!

公孫玉年哪裡知道姜伯崇居然認得巫陵山主,慌亂之間,險些暴露。還好她想起了姒太豐早已掩蓋真容,於是雙手一推,俯身抵壓在姜伯崇胸上,使他跌回床榻,動彈不得。

“你自己看看,哪裡有巫陵山主,你眼睛是瞎了嗎?!”

姜伯崇扭著頭,一時也遲疑不定,聲音不會錯,可這臉卻過於平庸,實在對不上姒太豐那絕世容顏。

公孫玉年見縫插針,悄悄對姒太豐使眼色,示意她先行離去。

姒太豐點頭秒懂,她手中拿著重要物什,確實不能耽擱。臨走前她又隔空丟給公孫玉年一把藥丸,交代一二便破空遁去。

“每日給他服用。”

“我須去往衡鈞,向公孫君上稟告此事!青陽子,保重!”

“等等——!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公孫玉年無暇與姒太豐道別,姜伯崇死命掙扎,狀若癲狂,實在不好控制,她只好又將他弄暈。

姜代乙在一旁聲嘶力竭的呼喊,她肩膀一耷,充耳不聞,低嘆自語,“我太難了。這叫什麼事呀!”

※※※

昨日,公孫玉年恫嚇一眾烈山神侍,讓他們像往日一般各司各職,如若不然,她便要姜伯崇長睡不醒。

姜伯崇還未徹底痊癒,那巫陵女子又去了衡鈞,萬一她告黑狀……他們不想又流離失所,只得忍氣吞聲。

如此這般,等姜伯崇醒來,一夜已經過去。

他靠在榻上不言不語,陰晴不定,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公孫玉年以防他又發瘋,一直寸步不離在他身旁守著。

“那不是山主,是巫陵長老。”

“她救了你性命。”

公孫玉年時不時在他耳邊唸叨,試圖動搖他的恨意,但姜伯崇油鹽不進,全然不理她。

只有被她煩得忍無可忍了,他才咬牙切齒開口說話,“姒太豐的聲音,我不會聽錯!”

“你確實聽錯了。”

“還有,山主坦蕩磊落,從未有過你口中小人行徑。”

姜伯崇急怒攻心,他眼中又泛起血絲,瞠目低喝,“住口!住口!你知道什麼!出去,這裡用不著你!”

仇人近在眼前,他卻沒能斬殺!

她怎會懂得他有多麼懊悔!

姜伯崇捂住心口喘息不停,疼得厲害。

“你怎麼了?哪裡痛?!”

“不,不用……你!出去!”

他倔強地躬著身子,頗有內外交困之象。

公孫玉年頭一次遇到他這樣悽風苦雨的人,實在可憐,“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躺好,我來替你止疼。”

姜伯崇佝僂著脊背,任她若有似無地輕柔撫觸,不知怎地,他一時無法抗拒,聽話地躺了下來。

“這就對了,躺好別動哦,我使了藥,你很快就好了。”

他如此順從,讓公孫玉年渾身舒坦,捻了一顆丹藥在手中,似昨日那般操作,摻和著澄淨元炁從後頸處注入姜伯崇脈中。

他果然身體舒展,不再疼痛,甚至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

公孫玉年裝若無意地輕聲說道,“還好長老留了藥給你。”

姜伯崇猛然翻身而起,“拿走!我痛死也不用她的藥!拿走!”

公孫玉年嚇得一抖,險些把藥灑了。

她面目猙獰地勾起嘴角,“現在,就是天塌了,你也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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