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時候,葛國貞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開始的時候廠子裡只有一臺01膠印機,隨著業務的拓展,又貸款買了臺08的。如此一來生產是搞上去了,可由於回款慢和一些死賬,還款的能力並沒有提高多少,利息和本金壘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眼看還款日期接近,他昨晚拎著禮物去銀行的信貸科長家裡拜訪,想延長還貸期限,卻吃了個閉門羹。今天又去行裡找,人家說要去開會,讓他坐了大半天的冷板凳,直到下班都沒再見到人影。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卻被生活結結實實地左右開弓扇了兩巴掌,只能揣著兩眼的無奈和滿身的疲憊回家。

為表明還款確實困難,他今天是騎腳踏車去的,回來時剛進竹塢巷,就看到吳軍騎著他的黑七零摩托車,後座上綁了一捆竹梢,煙塵滾滾而來。

葛國貞鬱積了一肚子的怒氣想朝吳軍發時,抬眼看了下街道辦的大門,又忍住了。他現在誰也惹不起,一個小小的街道辦主任都可能讓他破產。

吳軍略顯尷尬地喊了聲“叔”,加大油門,隨著一陣“嘟嘟嘟”就沒了人影,留下了一句青花諺語——黃鼠狼過街,一路掃(騷)道。

不用想,鑰匙肯定是夏妮拿給他的,葛國貞揉揉發脹的頭想。

進門後,他本想和林竹玉說下貸款的,她卻先開了口。

“給春生換個崗吧,別讓他在車間呆了,每天滿身味道兩手油汙回家不是個事。”林竹玉壓下了罰款的事情。她已經找過包廠長,說錢由她出。

“冬妮讓你來說的?”

“不是。”她斷然否定。

“那就是馮春生自己。”

“我說不是他們,是我自己的想法。”林竹玉的聲音高亢起來。

“別人可以兩手油墨一身汽油味,他馮春生就那麼嬌貴?”葛國貞火了。

“吳軍和夏妮都在曬版室,你卻讓馮春生下印刷車間,我是個後媽,人家肯定以為是我故意刻薄他,我還有什麼臉面出去見人?”

聽她提到吳軍,葛國貞更惱火:“管好夏妮,讓她離吳軍遠點!”

“不是你把吳軍安排到曬版室的嗎,怎麼還怪上我了?”

“吳軍不是個踏實過日子的孩子,浮躁,愛慕虛榮,我閨女不能嫁給這種人!”葛國貞的火山爆發了。

“再有幾個月都邁進九十年代了,你以為還是以前啊,父母,不,甚至連姐姐都可以包辦婚姻。”她夾槍帶棒,將話題引到了自己身上。

葛國貞心中警鈴大作,但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不管怎麼樣,我閨女都不能找這種人。實在不行把夏妮調出曬版室,不能讓他們再呆在一塊了。”

“你的意思是吳軍比不上馮春生對吧?”林竹玉剛還在幫馮春生調部門,突然又這樣說。她對冬妮雖然比對夏妮好很多,心裡卻希望夏妮找的物件比冬妮強一些。上午被冬妮給拿捏後,她積壓多年的委屈開始漲潮。

她對吳軍也不是特別滿意,但牛大媽好賴算一街之大員,吳軍的大哥又是派出所所長……最重要的,夏妮喜歡吳軍,早說過非他不嫁,強行分開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情。

“我,你,不管怎麼樣,以後都要管好夏妮!”葛國貞走南闖北這麼多年,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他對馮春生和吳軍都不滿意,怎奈馮春生是冬妮選的……冬妮自幼喪母,他對她像捧琉璃器皿般小心翼翼,只能由著她。現在換夏妮了,怎麼樣都不能再走老路了。

“你什麼意思?嫌我教女無方?那你換個有方的來操持這個家呀,當年幹嘛找我?說,你那時候花了多少錢從我姐那裡把我買過來的?”林竹玉的聲音裡陡然下起了冰雹。

見她提這個,葛國貞知道事情不妙,抬腿想出去,卻被她一把拉住了。

“葛國貞你告訴我,我姐把我賣了多少錢啊?”她的眼圈紅了。這是她和姐姐之間無法解開的心結。這麼多年了,每和葛國貞吵架,她都會追問答案。

“咱姐都不在了,什麼賣不賣的,多難聽。”他的聲音軟了下來,一如既往地避而不答。

“你們合起夥來欺負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林竹玉的聲音哽咽了。

按照以往的劇本,她的臺詞應該是“我給你們老葛家當牛做馬這麼多年,也該還清了吧,還清就可以走了,咱們離婚”,今天卻突然拐了彎,提起了她幼年早逝的父母。

葛國貞愣了下,不知道說什麼好。

林竹玉坐到沙發裡嚶嚶唔唔地哭了起來,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伯(青花當地對父親的一種稱呼),媽,你們太狠心了啊,我還那麼小你們扔下我就走了……”

七歲那年父親突發疾病去世了,她踩著沒過膝蓋的大雪、跌跌撞撞地跟在送葬的人群后,姐姐拉著她的手說別怕、有姐在呢;半年後母親改嫁時,姐姐告訴她女人再嫁是特別丟人的事情,把她藏了起來。那天她藏在草垛後面,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坐在街頭痛哭了一場,然後抱起幾個月的大弟弟跟著一個矮個子男人走了。

那時她認為搶走母親的是那個男人,長大後才明白,那些欺負孤獨寡母的人才是搶走母親的罪魁禍首。但那時已經太晚,母親也已撒手人寰了。

父母在時,人生尚有來處;父母走了,人生只剩歸期。做了幾十年的孤兒,千軍萬馬的悲傷如同奔湧的潮流完全將林竹玉淹沒了。葛國貞越勸她哭得越傷心,聲音悽楚而尖利。

“別哭了,不就是給馮春生調個部門嗎,讓他去裁切車間吧。”

葛國貞比林竹玉大了七歲,當初為了能夠娶到她,他的確用了點手段,心裡一直對她有份愧疚。

或許是哭累了,或許是葛國貞的順從減輕了林竹玉的傷心,她的哭聲逐漸弱了下來。

這天下午,半條竹塢巷的人都舉頭朝葛家大院張望,一隻只耳朵支楞成一個個小檯秤,也沒能秤出風捎來的悲傷有幾斤幾兩。

人總想推開所有緊閉的大門,卻總是無功而返。時間把日子逼的越來越窘迫。

轉眼又是週末。葛春妮吃過早飯準備去圖書館找老薛,出門後發現大門兩側站著兩蹲門神——老劉和葛似錦。

她熟視無睹地徑直飛身上車朝前走。

老劉也飛身上車,葛似錦飛快跳上後座,緊追其後。

文化館位於青花城的東南,解放前為一座寺廟,因建築精美,用料考究,解放後用作文化館的辦公場所。

青花文化館人氣很旺,原因有兩個,一是裡面有個圖書館,上至八旬耄耋老人、下至三歲幼童都喜歡跑來借閱書藉;二是因為院子裡的有座觀音閣。

觀音閣建於元代,被青花人親切地稱為“大閣”,傳說中登上第三層可看到黃河,是青花城內的標誌性建築,供奉著送子觀音,乃求子心切的人們傾訴心聲的最佳場所。

閣頂原本立有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公雞,傳說每天日出前會打鳴,日本侵華時被東洋人盜寶後就成了一隻啞雞,後在文革期間被拆除。

小時候,葛春妮和老劉兩個跑到圖書館借了小人書後往往不回家,他們喜歡爬到大閣的最高層,一人霸著一個窗臺,一口氣看完,相互交換再次看完後把小人書還回去,若天光還早,就再借再爬閣繼續看……

後來這個隊伍中加入了跟屁蟲葛似錦。剛開始葛春妮是排斥他混進革命隊伍的,後來發現有了這個小尾巴,在母親和姐姐們面前就有了護身符,便由著他跟。

文化館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成語——熟門熟路,老薛工作的地方三人卻沒去過。

兩輛腳踏車在前院支好後,在看門大爺的指點下,他們在後院通向廁所的過道旁找到了“創研部泥塑室”的牌子。

還沒等他們伸手敲,門就自動張開笑呵呵的大口歡迎他們。

老薛穿了件對襟的白棉布褂子站在門裡,黑色的褲子,一雙圓頭黑布鞋,針腳並不怎麼齊整,和街頭擺攤炸爆花的老薛毫無二致,卻又有點不一樣。

究竟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老劉和葛春妮一時也說不上來。

“拿來——”老薛臉上笑咪咪的,舉止卻不客氣,伸手向葛春妮索要。

葛春妮愣了下,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連忙從黃色的軍用書包裡掏出來帶有傷疤的絹布,遞了過去。

老薛將它在一張大臺上子鋪平,眯著眼睛打量了半分鐘,取過顏料,開始在傷疤上描繪……

一朵紫羅蘭色的蜀葵花在絹布上綻開了笑顏。它是一枝獨秀,低首含眉,開在路邊花杆兒的最下端,俏皮地竊笑著,故意要打人的眼。這紫色的花,比葛春妮原來畫的淺粉和大紅要亮許多,紫色裡微含著淡淡的天青,淡淡的月白,淡炎的嫣紅……

驀然間,葛春妮和老劉發現那道致命性的傷疤不見了。若面料有靈魂的話,映入眼瞼的是參加唐宮夜宴的女子,有著長衣飄飄吹笛簫的娥眉粉腮。

三個人無比崇敬地望著老薛,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神筆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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