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丙烯顏料所作,幾分鐘便幹了。

“披上看看效果。”老薛拎起那塊絹布說。

葛春妮的心空中撲楞楞地飛滿了蝴蝶,接過去裹在了身上。

老劉看呆了,老薛笑得眉毛眼睛都糊在了一起。

“怎麼啦?”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模樣,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模樣。

“自己照鏡子。”老薛捋著光禿禿的下巴說,似乎那裡飄散著幾屢美髯。

她就走到臉盆架前,透過上面方方正正的玻璃鏡子打量——那塊絹布像是注入了唐宮夜宴的娟麗靈魂,一個黛眉微蹙吹笛簫的姑娘楚楚動人地立在眼前。

“怎麼樣,俺老薛的手藝還不差吧?”

“不是一般的不差。”老劉說。

他和葛春妮對視一眼,沒想到玩泥巴的老薛不僅會玩泥巴,還會炸爆米花,更會畫畫……

“做我師傅怎麼樣?”葛春妮問。

“我也要拜師。”

葛春妮要拜的師傅,老劉當然也要拜。

“師傅您好。”老劉要拜的師傅,葛似錦必須拜。

“畫畫很苦的,冬天凍的手長瘡,夏天熱的長痱子,這些苦能吃嗎?”老薛問葛春妮。

“能。”她答的很乾脆。

“要拜師可以,先讓你爸把爆米花機再好好拾掇拾掇,我可不想天天被炸成煤球。”老薛看著老劉說。

“成交。”老劉答應的很爽快。

葛似錦見老薛沒有問自己,頗感失落地問:“什麼條件我才能拜師?”

老薛指指屋子說:“簡單,每天把這屋子打掃一遍。”

葛春妮和老劉不由捂嘴偷樂。葛似錦在家裡連個掃帚把兒都沒碰過,讓他天天打掃衛生,等於天天虐他一次。

老薛得意地將一把鑰匙“啪”得一下子拍在了桌子上。

“打掃衛生專用鑰匙。下週六晚上過來上課,我先撤了,遲出工兩個小時候,收入減少會被你們師孃罰跪搓板的。”

他撓撓光光的腦袋,那雙做工不怎麼齊整的步鞋虎步生風地出了屋子。

時光是隻饕餮之獸,蠢蠢欲動地蜇伏於黑暗之中,趁人不備便一口吞沒了日子,讓人在防不勝防之間,星轉鬥移。

隨著高二的逝去、高三的來臨,時間揮舞著利刃,殘忍地將一個個學子逼向了高考的屠宰場。

為緩解學習上的高壓,葛春妮開始嘗試將一種作品變成另一種作品。兩週後,她穿件畫了亭亭玉立、不燥不豔的蜀葵花連衣裙出現在校園裡。

回頭率再次將她推上了校園熱搜榜。大家用眼睛和嘴巴給她畫著素描,善良之心的成像效果很美,嫉妒之心的成像效果十分醜陋。

無論怎樣的畫像,葛春妮都欣然承接。這件衣服是她自己畫、自然剪裁的,仔細看去,袖子和腰身並不怎麼合體,走線還有些歪歪扭扭,但蠶絲的高貴和脫俗的畫風,令整體效果有著瑕不掩瑜的美麗。

“春妮,你的衣服哪裡買的啊?”閻紅杏親親熱熱地坐到了她身邊。

分班後,閻紅杏的成績跌回到蘿蔔白菜般的普通人群裡,由此走下了班長神壇,臉上的線條看上去柔和了許多,心上卻結了幾層堅實的老繭。

“自己畫的,自己做的。”透過這件衣服,葛春妮似乎看到實現衣服自由的曙光,開心極了,便想展示一下實力。

“哇,不錯不錯,”閻紅杏誇張地叫著,話鋒隨即轉向,“學習這麼緊張,你怎麼還做這個啊?”

“嗯……喜歡。”本想說為高考加個雙保險,可話到嘴邊她又修改了。

傷疤雖然好了,教訓無法更新。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個呀?”閻紅杏開始刨根問底。

葛春妮便說老劉找她有事,溜了。

閻紅杏和老劉雖是兩條毫無交集的平行線,可賀小利轉學的內幕她還是知道一二的,對老劉就多了幾分懼怕,只好由著她逃走。

天越來越冷,秋意被冬天趕得無影無蹤,連樹上僅剩的幾片葉子,也被西北風圍剿得一乾二淨。

轉眼又是一個週六。放學後,葛春妮和老劉分頭來到了文化館。葛似錦害怕打掃衛生,只來了一次便不再來了。

這麼久以來,為了等他們,每週六老薛都會推遲下班。

不大的房間內,擺放著石膏模具、頭像、罈子、瓜果、花等道具。

兩人頂著寒氣進來後,老薛沒像往常那樣要他們拿出作業檢查,而是揹著手喜滋滋地打量他們,目光落在葛春妮身上時,表情猶為意味深長。

兩人被他看得直發毛。

“我扣子沒系反吧?”老劉低頭打量自己的衣服。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葛春妮走到了鏡子前。

老薛像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似乎捉弄夠了,把裝了香蕉和桔子的盤子推到他們面前:“吃水果。”

那可是他們的道具,新鮮水靈時老薛帶隊一口不吃,直到表皮皺巴地接近腐爛時才像寶貝般戀戀不捨地讓他們品嚐,每掰下來一瓣桔子還會說一句:“你們現在太幸福了,我們那會兒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一個。”

混的熟了,老劉就和他開玩笑:“你們那時候冬天有桔子吃嗎?這東西可是長在南方的。”

“小破孩懂個屁,我家那時候可是富甲一方的地主……”說到這裡他便住了嘴,嘿嘿笑著說,“地富不是好啥好成份。”

老劉便極沒眼色地炫耀:“我家三代貧農。”

葛春妮的腳就會很不小心地踩他一下:“我家是富農。”

老薛便誇葛春妮乖巧懂事,在老劉羨慕嫉妒的眼神中,挑出一個沒那麼皺巴的水果給她吃。

上週瀕臨腐爛的水果已經被他們消滅掉了,今天的水果應該是老薛剛買的,竟然大大方方拿出來給他們吃,葛春妮和老劉第一反應是——他可能不炸爆米花了,改行賣小孩了,這些甜蜜蜜的水果裡下了虎狼藥,等迷暈他們後就扛出去賣掉。

於是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吃。

“吃嘛,嘗一個試試,很好吃的,我專門跑到北關老楊那裡買的,新鮮著哩。”老薛滿臉狼外公的笑,端著水果盤往他們手裡塞。

兩人被迫一個拿了蘋果一個拿了桔子,卻誰也不肯動嘴。

“你倆啥意思?怕我在裡面下毒?”老薛火了。

“嗯嗯嗯……”兩個人點頭如搗蒜。

“你,你們,你倆把你薛老師我想成什麼了?我能害你們?”

“或許,大概,可能吧……我看你要麼是想無本萬利賣小孩,要麼想當孫二爹賣人肉包子。”老劉望著手裡的蘋果。他明明就是腹誹一下的,怎麼就說了出來?聲音不是普通的高,外面的人都輕鬆可以聽到。

因為門衛大爺的臉幾乎以“秒回”的速度從門縫裡擠了進來,似乎想觀察一下這裡是否有刑事案件正在發生。

“去去去,老孫你湊什麼熱鬧,我和兩個徒弟說話哩。”老薛擺擺手趕走了門衛。

“葛春妮你也這麼認為?”老薛瞪向了她。

“沒,沒,沒有,薛老師在我心中是德高望重、學富五車的好老師……”

“既然我是好老師,為啥不吃我給我水果?”

“我吃,馬上吃……”葛春妮答應著,緩緩在那個又紅又大的蘋果上咬了一口,甜甜的果質裡像藏了刀片,割得她滿嘴疼,難以下嚥。

“你,你們……”老薛重重地將盤子放在了案子上,從櫃子裡取出一個證書重重地拍在他們面前。

老劉放下“毒桔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大紅封面的東西,展開後見上面赫然寫著:葛春妮同志,你的作品“蜀葵花開”在首屆紡織面料大賽中獲榮三等獎,特發此證,以資鼓勵。”

葛春妮怔怔地看著老劉和師傅老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參加這個比賽。

“看這點出息。是我把你的畫寄給組辦方的。”老薛的嘴角撇著,眼神不屑地抽打著兩個不相信他的小鬼,伸手從老劉手裡奪過桔子,掰開往自己嘴裡送,邊嚼邊說:“真甜。”

轉眼一個桔子就覆沒在他肚子裡,那雙既會畫畫又會捏泥塑,還會炸爆米花的魔爪仍沒停歇,再次伸了果盤。那裡統共就兩個桔子,此刻只剩下孤掌難鳴的一隻了。

老劉奮不顧身地從他手中搶救下那枚碩果僅存的桔子,剝掉皮,連筋帶瓤一起往嘴裡塞。

然後他就定在了那裡,眼睛閉上,嘴巴吸溜兩秒鐘後,發出了慘叫:“你騙我,老薛你竟然騙徒弟,我牙都酸掉了……”

這麼久了,老薛總得惡搞了一把這個聰明的讓他汗顏的學生,笑得嘴巴都裂開了線,露出一排亮閃閃的牙齒。

“這個保管好,據說高考的時候可以加分哦。”老薛鄭重地將證書交到了葛春妮手裡。

葛春妮跟著一起笑起來,只感覺無數枚色彩的爪子,數不數勝數,紛紛從那張證書,從案子上的畫裡游出來,形成花芯般的觸鬚,伸向她,將她抱住。

葛春妮和老劉跟著老薛學的不光是畫畫,還有簡單的設計。

老薛有個發現,除了基本功素描外,葛春妮選擇的模特大多為蜀葵。她畫蜀葵,可以一連數小時寧神靜氣。她對色彩的把握極其準確,畫出來的蜀葵飄逸多姿,色澤晶瑩,細嫩百媚,或繁花壓枝,或一枝獨秀,向人們講述著前世今生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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