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邊的朱由檢抬起頭,仰望東南方向的天狼星。

北京的冬季,人們也能看到這顆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但皇子公主,不在“人們”的範疇內。

往往,冉冉升起的星辰,還未越過紫禁城的宮閣牆垣時,金枝玉葉們就被要求上榻安眠。

來到塞外草原,朱由檢第一次知道,天狼星原來這樣耀眼。

那獨特的藍白色星暈,真是美妙極了。

冬季的大草原,雖然蕭瑟酷寒,對過了十幾年囚徒般禁錮歲月的皇子來講,卻依然充滿了新天地的魅力。

吸引朱由檢的,當然不是隻有頭頂的浩瀚星空,和充滿雄性氣息的塞外軍營。

他還向往一切在這冰天雪地裡,依然能夠展示人類求生能力的活動。

比如漁獵。

隨行的嚮導,乃臣服於大寧鎮的蒙古小部落的牧民,漢話說得也溜。

當鄭師傅忙於和滿桂等人商議公務時,朱由檢便在跟著張鳳儀學習騎射之餘,饒有興致地向蒙古人詢問草原風物與趣事,自也會像賞賜身邊的小內侍一樣,賞些小玩意兒給嚮導。

受寵若驚的蒙古嚮導,滔滔不絕,又因本就是個機靈的,專挑少年郎喜歡的花樣兒說,什麼狗拉爬犁、鑿冰捕魚的。

今夜,看到比前幾天都更亮堂的天狼星後,朱由檢讓大伴王承恩把嚮導喊來。

“你說天狼星越亮,後頭幾日越是大晴天,對麼?”

“回殿下的話,是的。”

“附近有大河嗎?”

“呃……”蒙古嚮導並未看到王承恩拼命向自己使眼色,老實答道,“殿下,北邊三十里就有條石碑河。”

“這麼近!”朱由檢興奮起來,扭頭對王承恩道,“王伴伴,咱明天先不慌著回大寧城,上河裡釣魚去。”

王承恩只想扶額。

與鄭夫人分頭行動後,他王承恩就成了全權負責信王殿下安危的人了。雖然在錦衣衛之外,馬祥麟給了二十個川蠻子家丁護送,滿桂也加了十個宣鎮帶來的老兵,但初次來到塞外的王承恩,還是處於高度緊張中。

“殿下,那啥,奴婢在大寧城外,也見著河了,咱回大寧,一樣能釣魚。”

朱由檢卻道:“城裡還有黃尊素,他們進士出身的,頂古板了。咱還是上北邊的大河玩去。王承恩,你怕啥呀,怕狼還是怕韃子?”

王承恩老實道:“奴婢怕鄭夫人怪奴婢,不顧殿下安危,鄭夫人交代了的,最多在路上歇一夜。”

朱由檢不以為然。

他分明記得,鄭師傅此前,之所以那麼堅決地要除掉客印月,不光是為了給他這個五皇子討還生母被欺的舊債,更因為,不能容忍一個淺薄粗鄙的乳母,竟生了左右皇長子言行的心思。

這恰是朱由檢喜歡鄭師傅的地方。

她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將皇子們看作未來雄鷹、盼其勇上雲霄的希冀,所以才會想法設法地帶他們從華麗奢靡的籠子裡出來,在廣闊疆域中游歷。

既如此,鄭師傅怎會像乳母管束小兒那樣,對自己的得意門生管頭管腳呢?那豈非成了她最厭惡的客印月了?

對於師傅風格的認知,以及暫時脫離師傅的情形,令少年親王嘗試發號施令的心緒,以及探索雪原的勁頭,陡然熾烈。

即使王承恩請來張鳳儀勸說,也沒有用。

“馬伕人,明日你們母女先回大寧城即可,正好與馬將軍說一聲,我在石碑河,至多比你們晚一日而已。旁的不要說啦,孤要就寢了。”

張鳳儀哪敢自己先走。

丈夫說過,當年在灤河打韃子的正藍旗,也是這個月令。此處雖在明蒙兩大軍力集結地帶之間,但萬一餓狠了的韃子,仍有旗軍去搶西邊而正好經過北邊的水源呢?

可她沒有鄭海珠的身份,不好違逆信王,只得與王承恩商定,明天一早,分別派人去察哈爾和大寧城,讓馬祥麟送更多的護衛來,也讓石碑河西段的鄭海珠,及時曉得信王也拐到了察哈爾的地界。

……

翌日,果然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蒙古嚮導和自己的助手們,為了討好大明的王爺,已經連夜拆了麻繩,變成經緯細緻的十字魚網。

“殿下請看,若有魚兒有進網裡,捏著中間的繩子一拉,網就收緊咯。”

少年人瞧著行家裡手的演示,越發心癢,加之小半個月來騎術精進不少,他哪裡還會遷就輜重儀仗的速度。

朱由檢乾脆脫了親王的錦袍,換上蒙古人常穿的卡呼單,裹上防風保暖的裘襖,率領一眾錦衣衛,策馬北去。

張鳳儀趕緊帶著川軍家丁跟上。

留下惴惴不安的王承恩和一群小火者們,押著形制奢華卻行動緩慢的一溜兒大車,走在後面。

太陽挪到正南方向時,錫伯河,也就是蒙古人口中的石碑河,赫然眼前。

蒙古嚮導見張鳳儀面若嚴霜、神色警惕,怕馬將軍這位悍勇的夫人,怪罪他話多媚上、引得小王爺改道來玩耍,忙指著白茫茫的河面,諂媚道:“貴人你瞧,這兩岸不少牧民紮了帳子貓冬哩。他們最怕韃子,若這些部落東邊的哨騎來報信有韃子,他們早就跑沒影了。”

張鳳儀舉目望去,視野之內,牛羊成群,似在晴日下翻開雪層,啃食草根,河中央的冰層上,則不但有牧民在鑿冰捕魚,還有娃娃們在玩冰爬犁,嬉笑聲如銀鈴般響成一片,的確是安然祥和的景象。

那邊廂,朱由檢已經命幾個錦衣衛用繡春刀鑿出冰窟窿,又大聲招呼馬祥麟與張鳳儀的女兒馬彤釧:“阿彤,快來看捉大魚。”

朱由檢五歲喪母,六妹妹朱徽妍也差不多那時候沒了親孃,這同父異母但同病相憐的兄妹倆,感情甚篤。朱由檢此番看到馬彤釧,記起兒時情景,便將她看作幼妹一般,很快就與這小女娃熟絡了。

馬彤釧更是不懂什麼君臣之別,只當朱由檢是個能帶她玩耍的大哥哥,半月來亦是越來越粘他,此刻一聽召喚,立馬歡天喜地奔過去看熱鬧。

張鳳儀緊繃的弦一旦送了幾分,面色也柔慈起來。

她教朱由檢騎射,觀察了一陣少年親王的舉止心性,內心已然存下對這未來女婿的好感,見少年對阿彤也親善有加,越發滿意了。

張鳳儀從馬上摘下箭筒,扣在腰間鞓帶上,又背起弓,也往冰窟窿走去。

蒙古嚮導麻利地將網兜沉入冰洞,一面對毫無冰上捕魚經驗的漢人們說著門道:“窟窿一透光,魚就過來透氣,一撈一個準。”

眾人探身盯著窟窿,少頃,只聽嚮導一聲“有魚”,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抽緊網子的幾根拉繩,用力一拎,果然,扯上來的漁網底部,一尺多長的鯉魚在撲稜稜。

嚮導伸手抓出鯉魚,扔在冰面上。

鯉魚肥腴的身體不住扭動,漂亮的鱗片在太陽下金光閃閃,朱由檢和馬彤釧圍上去,興致勃勃地用手去試探魚頭和魚鰭,頗覺有趣。

嚮導和幾個助手,又接二連三地兜起幾條魚。

但天氣寒冷,活魚掙扎一陣,便被凍得木疙瘩似的,不怎麼好玩了。

朱由檢到底是少年人脾氣,看明白了鑿冰捕魚是咋回事後,好奇心又轉到了不遠處玩冰爬犁的牧民孩子身上。

“孤想試試那個。”朱由檢對蒙古嚮導說道。

“娘,我也想玩。”馬彤釧奶聲奶氣的聲音也響起來。

張鳳儀當年在撫順保衛戰時做哨探的疑心還在,她想了想,叫上錦衣衛裡領頭的,和嚮導一同過去,先瞅瞅那些牧民的情形。

察探一番,的確都是憨厚淳樸的牧民,從大人到娃兒,甚至看到錦衣衛腰裡的刀和張鳳儀背上的弓箭,還惶然地要跑,被嚮導用蒙古話安撫,又得了張鳳儀給的吃食後,才又回到冰面上,教朱由檢等人怎麼玩冰爬犁。

馬彤釧人小體重輕,滑起來速度快,這將門虎女,一馬當先地往前滑去,興奮的笑聲分外響亮。

朱由檢不甘示弱,攆著馬彤釧。

錦衣衛們則緊張地在後頭追。

但冰面上如何跑得起來,成年人又身形魁偉,坐不了蒙古娃娃們玩的爬犁,只得與張鳳儀一樣,回到河邊,翻身上馬,沿著河岸跑馬,盯著玩瘋了的信王殿下。

突然之間,“砰”地一聲。

炸雷般的音響,顯然是火器所發。

馬彤釧前方百步處的河面,一團冰粉騰起。

緊接著,又是砰砰幾聲槍響。

馬彤釧在短暫的愣怔後,嚇得大哭起來。

極端驚恐中的孩子,完全忘記了怎麼讓爬犁停下來,她的爬犁,繼續向前,直至滑到了被火器轟開的河面處。

張鳳儀只覺得胸腔裡的心竄到了嗓子眼,天靈蓋一陣激痛,但她比錦衣衛們更早反應過來。

她看清了,發射火器的是前方河岸一側林子裡跑出來的騎士。

起碼有二十幾人,叫嚷中夾雜著獰笑。

張鳳儀怒火中燒,更是救女心切,望見當先的騎士又舉平了細長的槍管,張鳳儀二話不說,抽箭、搭弓、拉弓,放箭。

須臾間,一支利箭呼嘯而去,只聽一聲慘叫,正中火槍騎手的肩膀。

於此同時,朱由檢也像離弦後的羽箭般,衝到了馬彤釧附近,手忙腳亂地滾下來,一把拽住快要跌進冰窟窿的小小女娃。

西邊不遠處,荷卓也聽到了連續好幾聲槍響,以及喧鬧的人聲。

她身後,阿列克謝公爵的侍衛長,面色則結結實實地一變。

方才,那位明國的女使者,聽軍士來報,明國的親王臨時改變路線,可能出現在河邊,女使者立刻要求公爵與蒙古的皇后,都派出快馬,沿河尋找擅自闖蕩的哥薩克們。

當時,阿列克謝公爵還覺得太小題大做了,忿忿於明國人似乎將沙皇僱傭的哥薩克們看成野獸一般危險。但畢竟有求於明國開放互市,阿列克謝公爵還是讓侍衛長跟著女使者手下的女官,出發了。

沒想到,真的在河邊人煙密集處,逮到了哥薩克在放火槍。

聽那斥罵呼喝聲,顯然,哥薩克們並不是在狩獵,而是與人起了衝突。

言情小說相關閱讀More+

止於晚

止南

兩心月圓夜

曾的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