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意識重新返回到基底現實的身體時,布克手腕上所殘餘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十六秒了。

那種焦急的感覺再一次漫上了心頭,但當布克看到受肉後的赫卡忒依舊在他的身邊時,他卻是立刻放鬆了下來。

既然“悖論”先生先前有承諾過,祂會讓諾德安置區擺脫公司的控制,讓廖漆的最後一戰作為傳奇,讓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抗爭成為如燈塔般的傳說。那麼,那位存在便不會讓這座安置區,以如此滑稽的方式走向落幕。

如他所料,當時間還剩十四秒的時候,蓋有六家奧林匹斯企業電子公章的通告,透過伊卡洛斯的公共頻道傳送了過來。

密涅瓦、維納斯、尼普頓、阿波羅、伏爾甘、普路託;以上六位奧林匹斯神祇一致同意,出於對諾德安置區數百萬民眾性命安危的考慮,他們將願意接受伊卡洛斯解放陣線所提出的一切“合理”要求。

其中包括在一個月內撤離公司武裝部隊、不干涉諾德安置區政府運作、承認伊卡洛斯解放陣線合法地位、依照聯合政府時期的合同履行保證安置區基本生存的條款、賠償地下層階基礎破壞的修復費用、提供安置區裝置翻新用的低息貸款援助、嚴格落實執行《生體權益保護法案》、邀請人智倫理監察委員入駐……

換而言之,諾德安置區將掙脫奧林匹斯神祇捆綁於他們身上的鎖鏈。如安置區最初設計的那樣,成為在“後大沖擊時代”後,人類能夠在這個瘋狂世界得以安全生存的聚集地。

六家奧林匹斯企業聯合表示,願意向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民間組織的威脅妥協,這絕對是足夠震碎絕大多數民眾三觀的事情了。

那些有著“傭兵之王”坐鎮的“一人之城”,都爭取不來這麼好的條件,伊卡洛斯解放陣線什麼背景啊?還是說他們綁架那幾個公司董事的親媽——如果他們有,並且還在乎的話——來威脅他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嗎?

在日後,這則通告公開以後,類似於這樣的想法出現在了絕大多數圍觀網民的心中。

而由此帶來的猜測、質疑、陰謀論,在未來將會與因為這件事而鼓舞到的抗爭情緒一樣的激烈。並且在世界各地、在全球資訊網,甚至是在深淵暗網的一些角落,帶來難以計數的暗流與衝突。

但是在此刻,當布克看到這則通告的瞬間,只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百萬人的性命懸於他的指尖,先前這樣沉重的道德壓力,幾乎要將他的精神給完全壓垮了。

正當他打算立刻公開通告,以伊卡洛斯領隊的身份確認接受的時候,一旁的赫卡忒卻伸手阻止了他。

距離爆炸只剩下十秒鐘的時間了。

“為什麼?”

布克抬頭急急地問。

“倒數第三條,‘自合約生效起,公司武裝與安置區居民之間,停止一切衝突行為。若發生衝突,將視為主動發起一方的全部責任’這一條需要修改。”

赫卡忒沒有看布克,而是將視線投向了遠方因為戰鬥破壞,而閃爍著馬賽克條紋的穹頂。

她看著那裡的幾個小黑點。

“廖漆的最後一戰還沒有結束。”

“那我現在……”

布克看著手錶上的倒數數字,緩緩從7變成了6,立刻問道。

“再加上一條補充,在狼毒小隊全滅之前不予履行這項條款……他們會同意的。”

赫卡忒這麼說,而布克近乎是本能的將那些話輸入、傳送了過去。

四、三、二……

倒計時跳到“二”的時候,印有普路託深潛公司logo的公示通告彈了出來。

他們依照公司的員工守則,解除了對於狼毒小隊所有人的僱傭關係。

換句話說,剩下的最後三人全部被解僱了。之後他們會經歷什麼事情,完全跟公司無關。

布克在數字跳到“一”之前關閉了爆炸程式,並且同時在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官方頻道,公示了印有電子公章的公司通告。

“呼……”

看著那個血色的數字,布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切總算結束了……”

明明已經完成了全身義體化,但此刻的布克卻有一種虛脫得想要倚靠住牆壁坐下來的感覺。

“不。”

一旁的赫卡忒道。

她說著微微抬了抬手,一旁的全息投影儀亮了起來。

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宣傳頻道“諾德正義之聲”的畫面,投射到了氣溶膠幕布上。

“一切才剛剛開始。”

在鉛灰色的破碎穹頂下,身後雙翼同樣破碎的廖漆,正在進行著他此生的最後一戰。

…………

艱難地用醫療箱裡的“縫爪”止住了血,白冬倚靠著塌陷了一半的沙發,等待著救援的到來。

先前她一共聯絡了醫院十三次,其中有十二次都是佔線。好不容易接通了一次,對方也是說現在醫院已經完全騰不出人手了——有幾個高等級的調整人在市區裡打了起來,他們戰鬥餘波所帶來的傷亡人數現如今已經超過兩千了,實在沒有資源分配給她這種一時半會死不了的人。

但又過幾分鐘以後,對方卻主動打電話過來。說已經安排好了最好的醫療急救隊,馬上派遣飛車過來帶她去地上層階,一座有阿波羅生物背景的醫院,給她最全面治療。

“怎麼變卦得這麼快?”

白冬不解地問。

對方支吾著說,自己也不確定,但他們這家醫院的管理系統是購置於阿波羅生物的,興許是她電話的訊號源頭被上報過去了吧。

在撥打急救電話的時候,會直接向醫院定位患者的位置。

末了,對方還小心地問了一句:

“你現在真的在‘廖漆’所居住的小區嗎?在附近有沒有看到什麼?”

廖漆?他們怎麼會知道?

白冬表達了自己的疑惑,而對方則是激動地說:

“不知道嗎?現在都傳瘋了——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廖漆,殺公司精銳部隊如屠狗,敢跟奧林匹斯諸神玩‘膽小鬼’遊戲,並且在最後一秒贏了。那個渾蛋拿我們所有人當賭注,還說這一切都只是私人恩怨……臥槽!快開啟‘諾德正義之聲’頻道,他現在還在跟公司狗開片!”

那人的聲音裡夾雜著激動與恐懼。

接著,電話那頭的傢伙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畫面,開始一陣大呼小叫,零星有幾句類似“乾死那幫公司狗”、“帥啊”、“真他媽爽”之類的話傳了過來。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又過了好幾秒,那人材像想起了什麼一樣,匆匆結束通話了電話。

白冬默默無言,啟動了視網膜投屏,連線上了諾德正義之聲頻道。

也不知道在現場是用怎樣的專業裝置拍攝的,此刻的畫面清晰到白冬寧願沒有那麼清晰。

渾身冒著閃耀電火花,不斷有義體零下掉落的廖漆,正在天空中與三個四米高的漆黑全身義體者搏殺。

不像是白冬印象裡真實的調整者戰鬥,反倒是更像那些影視作品裡,原生人想象出來的調整者戰鬥。

沒有複雜精妙的戰術博弈,沒有出其不意的武器作為底牌,沒有高速機動下的效能比拼。

有的,只是野蠻而殘酷,不死不休的戰鬥。

白冬看到廖漆衝破了對方的陣線,揮動手中的巨刃斬落了其中一人的手臂。然後一揮手便將對方拽近了自己,接著把背後的如水銀般流動的翅膀,從對方的斷口處灌了進去。

一時間,電光開始在那人體內繚繞,就彷彿放入了金屬罐頭的微波爐。

白冬作為資深心智調整師,只是看著廖漆此刻那毫無人性特徵的行為模式,她便已經知曉對方的狀態了。

那是無可救回的狀態。

是我害死的他。

白冬心想。

即便罪魁禍首不是自己,但自己的那個電話也一定加速了他的死亡。

她任由這種罪惡感如刀鋒一般滑入自己的心。

此刻,直播裡的廖漆,正在將他手中的那個廢掉的調整者如扔垃圾一樣地扔開。

但假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這樣告訴他。

白冬突然想到。

她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她也相信廖漆同樣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畢竟廖漆就是這樣的人——面對那不可逾越的高牆,有的人會繞開它,有的人會論證牆必須存在,有的人會跪在牆邊痛哭不已。但他,一定會選擇用身體去不斷撞擊這堵高牆,直到血肉模糊,直到自己倒下。

這個世界殘酷而複雜,或許本就不適合他這樣純粹的人。

或許用盡全力改變將鐵軌扳回來一點點,便是屬於他最好的落幕了。

只是……

白冬嘆了口氣。

即便是這樣的他,在最後還會有什麼想說嗎?

她有些悲傷地想。

…………

“拍攝效果這麼好的嗎,這不會是實時合成的吧?”

“深藍區間”酒吧遺址的地下室裡,躺在靠椅上的布萊克一拍大腿,拄著柺杖站了起來。

接著,被他的姐姐懷特一巴掌給糊在了後腦勺上,重新拍回了凳子上。

“別tm給我擋視線!”

深藍看著這對正在耍寶的筋肉保鏢姐弟,默默把螢幕調到了最大。

“都能看到吧?”

她回頭問道。

身後沒有人回答她。

他們每一個人都死死地盯著螢幕,像是想要將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給拓印到自己的腦子裡。

畫面裡,義體破碎、全身結構彷彿在下一秒就要解體的廖漆。在擊殺完其中一名三米多高,渾身覆蓋著黑紅色機甲的調整者以後,在半空中一陣掙扎——好像此刻他的反重力引擎的出力,已經不夠維持他繼續懸浮在半空中了。

但下一秒,他直接向自己揮刀,將腿部以下的身體全部斬斷——在天空的戰鬥中,下半身的義體派不上用場,倒不如全部拋棄掉,讓剩餘的能量全力執行反重力引擎。

除此之外,許多依舊外掛在他此刻那小得可憐的“水銀之翼”上的外接義體,正在不斷脫離、剝落、下墜。

廖漆已經沒有多餘的能量去執行它們了,而他的眼前還剩下兩人——那兩人因為被普路託深潛公司解僱,身上所有的攻擊性義體全部被鎖死。此刻的他們,只能使用基礎的機動裝置,以及不需要許可權也能使用的近戰武器。

所以,這是一場野蠻而原始的戰鬥。

“我去幫他。”

地下室的人群裡,一個看起來稚氣未脫的少年抽出了自己的武器站了起來。

他是伊卡洛斯解放陣線行動組的成員,無升格路徑的深度1調整人。

實際上,此刻在“深藍區間”酒吧地下室裡的二十多號人,都是伊卡洛斯的成員——他們是在之前安置區政府配合公司所進行的抓捕行動中,被深藍動用自己人脈保下來的人。

“坐下吧。”

人群中領頭的那個開口道:

“從負一層到負七層,等你趕到那裡的時候,什麼事情都結束了。”

說著,他重新轉過頭看向那副大螢幕。

“我們現在所能夠做的,唯有見證他的結局。”

那個拿起了武器的少年站在原地,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半晌,他一言不發的重新坐了下來。

除了這段短暫的對話之外,這二十多個伊卡洛斯的成員始終保持著沉默。

令深藍感覺到震耳欲聾的沉默。

忍受不了這樣凝重的氣氛,深藍強迫自己重新把注意力投向螢幕上。

看著那個近乎支離破碎的瘋狂調整者,深藍很難將此刻的廖漆,與那個第一次見面就對自己審美大放厥詞的青年聯絡起來。

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對方摘下帽子時的“腦洞大開”,深藍突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她的笑聲在此刻的氣氛凝重的地下室裡顯得尤為刺耳。

“深藍姐,怎麼了?”

一旁的懷特連忙緊張地問,然後比手勢示意她別笑了。

雖然是他們救下了這些伊卡洛斯的成員,但眼下這個氣氛這麼笑,懷特擔心這幫悲憤交加的組織成員,會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情。

深藍捂著嘴“咯咯”笑了一會兒,最終止住了自己的笑聲。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然後道:

“沒什麼,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接著她再次看向螢幕裡,正在用高週波震盪刀拆卸著第二個公司狗的廖漆。

“這一下,害得我被‘忒修斯貨運’取消會員資格的事情,找不到該負責的人了。”

她輕聲說。

接著,她又道:

“曾經與你共事是我一生的榮幸。”

…………

那幾個傻逼一連警告了克里斯蒂三次,而最後她選擇在頻道里比了箇中指,然後直接截斷通訊。

接著,她繼續用高規格的拍攝裝置,向全世界直播著這場並不怎麼高規格的戰鬥。

那幫自作聰明的傻逼,沒他們畫蛇添足幹那麼多事,哪會淪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還突破了人智極限呢,腦子拎不清的玩意。

此刻,廖漆正在與狼毒小隊的最後一人纏鬥。

烏頭-1,據說是“烏頭”系列天生調整人的原型體,戰鬥經驗足夠裝滿一盒子的“戰術記憶體”。

即便全身的攻擊性義體都被鎖死了,此刻與已是燈枯油盡的廖漆纏鬥,也是能夠勉強抵擋。

他只需要繼續拖下去,拖到對方支撐不住就夠了。

當然,他並不知道即便自己拖到廖漆身死,在一旁直播的克里斯蒂也會把他給捏死。

不過雖然很艱難,但最好還是讓廖漆能夠親自手刃仇人。

克里斯蒂想。

然後,廖漆最後一次的給了她驚喜——在義體即將解體的最後關頭,他直接衝向了烏頭-1。接著把胸口裡的日冕爐心扯了出來,塞進了對方的一處貫穿傷口裡。

而在爆炸之前,廖漆說了一句很快被火光與聲浪所吞沒的話。

克里斯蒂是動用了“強觀測者視覺”的裝置,進行觀測與還原,才記錄了下來。

“不得不說,帥氣極了。”

克里斯蒂向那團火光低頭致意,她喃喃道。

然後,她將那句話透過“諾德正義之聲”頻道釋出了出去。

…………

獵鷹俠氣喘吁吁的,死死地盯著天空中最後一個敵人。

此刻,他正在向下墜落。

翅膀上的羽毛正在不斷剝落,身體也在不停變得沉重。

那個最後的敵人,那個自己不能放過的敵人,正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不甘地大喊,但也無濟於事,墜落是他的宿命。

“已經可以了。”

再一次的,神秘少女“梟”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耳邊。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那個少女的身影,如幽靈般地出現在了自己的身邊。

“還不夠……”

獵鷹俠喃喃道。

“梟”沒有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她親手為他點燃了殘餘的翅膀,讓他能夠飛完最後的這一程。

“你在臨死之前,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在做完這一切以後“梟”……不,赫卡忒平靜地看著他問道——在廖漆墜入心智恐怖谷後,一直都是她在引導著廖漆。

火焰與氣浪正在周圍擴散開來,在這個恍惚的瞬間,分不清到底是幻想還是現實,不知是廖漆還是獵鷹俠的那人看著天空,緩緩如詠歎般地道:

“若有人詢問我在臨死之前有何感想……”

他記得這是一句小時候聽過詩歌(注*),但他不太清楚是怎麼聽來的……或許是父親抱著他念給他聽的?

在爆炸中,廖漆最後的怒吼透過克里斯蒂的記錄,迴響在了整個諾德安置區的上空。

“告訴他們,我依然憤怒!”(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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