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傷醫死了?”

濮陽城外十里,秦軍大營中。

傳言中雙腿斷折只能躺在榻上不能行動的秦將趙佗,此刻跪坐在桉前。

他眯著眼睛,手指在桉上輕輕敲擊。

“此人名叫王鵲,前日方從府邸中放出。自回到家後,他昨日一天一夜都未出過門。”

“吾等心疑,便入他家裡,沒有尋到人。幸好提前有準備,最後在院子裡發現疑跡,挖出了王鵲屍體,看其傷勢死法,是一劍割喉,這些兇手的動作很麻利,應是此中老手。”

鍾離眛低語出聲,這幾天趙佗給他分派的一個任務,就是監視那些從府中放出去的醫者。

今日果真發現其中一個名為王鵲的傷醫被人殺死,並掩屍於院中。

“嗯,此人不會出問題吧。”

趙佗其實並沒見過這個叫王鵲的傷醫,但對方這一死卻關係重大。

鍾離眛肯定道:“請將軍放心,王鵲等傷醫一直都認為那墜馬少年就是將軍,從未起過疑心,就算那些逆賊如何逼問,想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趙佗點點頭,想到那個墜馬少年頗為勇敢鎮定,是個不錯的替身,不由說道:“如此便好。此事若成,那少年亦是有功,屆時讓軍法吏為其申功,至少要予一級爵位。”

“將軍仁德,想來那少年定然欣喜。”

鍾離眛應了一聲,轉而又略帶疑惑道:“逆賊果如將軍所料,對這些出府的傷醫下手,好確認墜馬的人就是將軍。既如此,吾等應裝作不知此事,才好麻痺對方。如今刻意尋出王鵲的屍體,是否會驚動他們?”

趙佗卻笑起來。

“‘我’當眾墜馬落下,無數人親眼所見,又專門遣麗先生前往齊營送禮遞信,以求和平,若在常人眼中,此事當無疑點。但既然有人專程來尋這些治療的傷醫,可見對方營中必有智者,懷疑我是替身墜馬,這才需要確認無誤。”

“按此情況,那‘智者’對我性格自應瞭解,認為我是‘詭計多端’之人。以此性格來看,如果我對這些知道我傷情的傷醫不聞不問,就連他們被殺了也沒有注意到,那才和我昔日做法不符呢。”

“你稍後還要去請屠郡尉那邊,派人在城中大肆搜尋殺死王鵲的兇手,做出一副警戒的姿態,將這場戲演到底。”

說著,趙佗心中不由生出忌憚之意。

天下之大,果真處處皆有能人,對方能來找傷醫確認,可見齊營中自有智者存在,差點就看破他趙佗替身墜馬之計。

齊人,並非全是草包啊。

幸好趙佗早有準備,有那傷醫證言,想來可以安其心了吧?

“快了,等到齊人徹底安心,放下警戒,便是我畢功於一役的時候。”

……

“我已經確認過了,那日在濮陽城外墜馬的確實是秦將趙佗。據為他治療的傷醫所說,趙佗如今腿腳斷折,只能臥榻休息,已是沒有了行走之力。”

甄城之外,齊軍一處營帳中,四國之人再次相聚議事。

一開場,魏趙名士陳餘就將他帶人親身進入濮陽探尋來的情報說了出來。

聲音落下,營中頓時響起一片讚揚和歡笑聲。

“陳君好膽,竟入濮陽刺探趙佗真假,真如那獨入虎穴的勇士一般,何其壯勇!”

有人撫掌稱讚陳餘之勇。

還有人笑起來:“哈哈哈,看來乃公之前可說對了,那個秦將趙佗,果真摔斷了腿,日後就真只能和孫臏一樣,餘生與那床榻為伴嘍。”

在眾人歡笑聲中,張良眉頭輕輕皺起,他似乎還有疑慮,又開口詢問了陳餘和那幾個跟去濮陽行動的遊俠,瞭解清楚當時情況以及事後濮陽城的反應後,這才臉色舒展。

“看來是我多慮了,趙佗墜馬並無詭計。如此來看,果真是昊天相佑吾等,讓那秦將趙佗遭遇此難,也算為吾等日後復國掃除了一個大敵。”

張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人的名樹的影,趙佗名聲太大了。看趙佗之前的戰績功勳,若假以時日,必是秦國一員大將,如今突遭此難,日後就再沒了上戰場的機會了。

畢竟,他們可從未聽說過秦國有“瘸腿將軍”存在。

耳邊聽著眾人的誇讚和叫好的聲音,陳餘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郁。

待到眾人笑聲將熄之時,陳餘口出一言,頓時又將帳中諸人嚇了一跳。

“諸君,陳餘欲刺殺屠睢。”

剎那間,營帳裡死一樣的寂靜。

“屠睢,屠睢不就是那個東郡郡尉嗎?”

“陳君你竟然想要刺殺那個秦國郡尉,這是何意?”

眾人驚愕之後,立刻紛紛發問。

陳餘澹澹笑道:“諸君請聽陳餘一言。如今那秦將趙佗墜馬受傷,已經沒有統兵之力,濮陽城外數萬秦兵皆由屠睢掌管。如果吾等能夠再將屠睢刺殺,則數萬秦兵就如群龍無首,定然大亂。”

“這一亂就是吾等的機會,只要這時候田衝能趁亂出兵攻秦,定然大獲全勝,數萬秦軍將喪生於此地矣。”

“東郡出事,則秦楚戰場必然有變,王翦顧慮東郡陷落,怕背後遭遇齊軍襲擊,就會露出破綻,被那項燕所趁……”

“如此之下,秦軍數十萬人大敗,再無掌控關東之力。吾等則可趁勢西進,讓昔日韓、魏之地盡數脫離秦人之掌,扶各國宗室上位,重複列國社稷。依陳餘之見,譬如在座的橫陽君勇謀皆備,當可為新的韓王。”

咕冬。

橫陽君韓成吞了口唾沫,連稱不敢。

但其心中,神魂盪漾。

復舊國,當韓王。

誰不想啊。

陳餘微微一笑,又起身掃視諸人,大笑起來:“秦軍敗歸函谷,韓、魏復國,吾等則再可說動齊、楚之軍,與韓魏聯合,北上而結代王,為其驅逐秦寇,復趙地舊土。則天下之間,趙、魏、韓三國皆復矣,到時再尋找那位逃脫秦人追捕的燕王,助他再收復燕地疆土,如此一來,天下七國,又將重列於世間!”

“故此諸位可不要小看這刺殺屠睢之事,此事關係到吾等復國大業!”

營帳之中,韓、趙、魏、燕四國之士皆聽得雙目發亮,呼吸急促起來。

他們在齊國活動,搞出種種陣仗,不就是為了讓舊國復立嗎?

如今聽陳餘一說,只要殺了那屠睢,則復國在望。

此等未來,何其勾人心神也。

“好!陳君之言,我趙地之士定然支援!”

“我燕地勇士也全力支援陳君所為!”

“此處魏人唯陳君馬首是瞻!”

趙、魏、燕三地之士立刻起身應和,一個個激動的臉色發紅。

韓人以橫陽君為首,他本就心懷復國之願,如今又聽陳餘說願推他為王,更是心神盪漾。

此刻,橫陽君來不及詢問張良的意見,立刻站起來身來,朗聲道:“陳君所言極是,我韓人願參與此事,為四國恢復社稷疆土!”

“呵呵呵……”

就在四國之人個個心潮澎湃之時,卻有冷笑聲響起。

眾人回頭一看,見冷笑之人竟是那秀美如女子的張良。

橫陽君皺眉道:“子房,你這是何意?”

張良卻不理他,而是目光緊盯陳餘。

這人腦子裡怎麼淨想著刺殺?

刺殺就能解決問題嗎?

“陳君倒是好謀劃,殺一屠睢便可恢復四國,聽上去確是美妙無比。只是不知你如何說動那齊國大司馬出兵。以我觀之,齊人絕不會在秦楚決出勝負之前出兵,所以田衝不動手,陳君謀劃豈非白費?”

面對張良質問,陳餘卻是哈哈一笑,說道:“子房說的有理。只是田衝不願出兵,並無大礙,吾等只需殺屠睢之時,報上他田衝大司馬的名號便是。”

“派人刺殺就是開戰宣言,只要訊息傳出來,到時候打不打就由不得他大司馬決定了。若是齊軍不出,就等著秦人來複仇吧!”

聽到這話,眾人皆笑起來。

“哈哈哈,沒錯,吾等就說是田衝所派,不是他乾的那也是他乾的!”

四國之人個個叫好,他們的心裡只有復國之願,秦齊兩國打的越慘越好,只有局勢徹底混亂了,他們才有復國的可能。

打吧,徹底打起來吧!

混亂,他們的國家將在混亂中得到新生。

張良咬咬牙,還是說出自己的擔憂。

“若是到時候齊軍打不過秦人怎麼辦?齊國四十餘年未經戰事,而秦軍卻是勇戰之士……”

“子房勿要多言!”

最先阻止張良開口的並非陳餘,而是橫陽君韓成,他沉聲道:“子房思慮太多,反倒瞻前顧後,難成大事。再說此地齊軍可是有十萬人啊!”

公孫信也叫嚷起來:“沒錯,齊軍整整十萬人啊!哪怕是戰卒也有五六萬!而秦軍最多才三四萬士卒,且那秦將趙佗摔傷在榻,屠睢被吾等刺殺,秦軍無人統率,安能以少敵眾,打得過十萬齊軍!”

“子房勿要小看齊人,你別看齊國四十多年來沒經戰事,但我觀他們那些技擊之士個個都是勇勐壯士,齊軍的戰力絕對不弱。”

“是也,我看那齊國大司馬滿嘴兵法,說話出口皆是兵書戰策之語,想來也是個有本事的人,有他統率大軍,加上秦軍無將,定然能贏!”

帳中眾人全都點頭稱讚。

張良被韓成呵斥,只能低下頭,一張清秀的臉漲的通紅。

他知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復國!

只要能夠復國,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更別說只是區區十萬齊軍的安危。

哪怕齊軍真的打不贏又怎樣?

反正死的都是齊人罷了。

而一旦勝了,那他們離復國的夢就更近了一步。

“罷了,罷了。陳餘說的也有道理,若是屠睢受刺,秦軍無人領導,齊人也不是沒有勝利的機會。一系列牽扯下,還真有讓那王翦覆軍於楚地的可能。這等機會,就賭一把吧……”

張良心中暗歎,不再開口言語。

此刻,陳餘見張良低首,帳中所有人皆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

他頓時感覺身體裡的血液再次沸騰起來。

青陽之西,刺殺秦國使者。

引起秦楚大戰,讓李信麾下二十萬秦軍慘敗於楚地,秦人損兵折將不計其數。

那是他陳餘乾的事情。

齊都臨淄,率眾殺入相邦府邸,刺殺齊相後勝。引起齊國鉅變,最終參與進秦楚之爭,讓天下人側目相視。

這也是他陳餘乾的事情。

如今,終於到了他陳餘第三次出手的時候了。

刺殺屠睢,引發齊秦兩國徹底開戰,從而攪動秦楚戰場局勢,讓王翦麾下六十萬大軍,盡數折於楚地。

這等事情,正是那翻手之間便攪動天下風雲的英雄之業。

何其快哉!

陳餘高高的昂著頭,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

秦國再強大又如何,吞併了韓趙魏燕四國又如何。

只要他陳餘出手,則天下大勢盡數變矣!

“諸君願隨陳餘行事,甚好。”

“還請各選死士豪傑,隨陳餘西去濮陽,刺殺秦將屠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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