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主帥大帳。

趙說被帳中諸位秦將,用或是凌厲或是嚴肅的目光盯著,頓覺心跳加速,少年熱血就先涼了半截,頗有一種“做賊心虛”之感,畏縮著不敢邁步。

這時聽到有溫和的聲音詢問。

趙說抬頭,見到帳中主位正坐了個威武的少年將軍。

其甲胃華貴,頭上鶡冠高高聳立,年輕的面容上帶有剛毅威嚴之色,與他幼時記憶中的那個族兄並不太一樣。

但毫無疑問,此人正是秦將趙佗。

也是昔日趙國左司過之子,他趙說的族兄。

“兄……兄長,這些秦國將軍雄壯威武,弟畢竟是趙人,有些惶恐。”

趙說之前求見時用的是雅言,是為了讓那些秦兵能夠聽懂。

如今在這帳中卻是說的趙地方言,帶有濃重的口音。

這是不想那些秦將明白他的意思,同時更希望以此鄉音能喚起趙佗對於家族兄弟的相愛之心,讓這些秦人離去,這樣他才好下手。

“嗨呀,這小子在說些什麼?”

黑臀叫起來,帳中諸人也紛紛皺起眉頭。

趙佗下首,除了蒙恬外,還坐了箇中年儒士。

他打量了趙說蒼白的面色一眼,笑道:“定是這位小君子被爾等模樣給嚇到了,嘿,你黑臀軍候可別用那種目光盯著人家,要不然小君子還以為你黑臀要砍人腦袋呢。”

黑臀滴咕道:“乃公到了這爵位,砍人頭也升不了級啊。”

兩人一說一答,帳中諸將笑起來,氣氛為之一鬆。

關中話和雅言近似,趙說聽得明白,想到他曾聽過秦軍最喜歡砍人頭顱的話,意識到他面前的可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虎狼秦將,臉色頓時白的更厲害了,兩腳根本邁不動。

趙佗瞧的清楚,眉頭微蹙。

這趙說在秦代之戰的關鍵時候,棄代相投,應該是個有膽色的才對。像那種膽怯之人,怕是連秦軍營寨都不敢接近。

如今怎會因為帳中所坐的秦將,就畏懼而不敢邁步前行呢?

他寬慰道:“吾弟勿懼,你是我趙佗之弟,此番又帶著代城虛實前來相告,更是秦之友人,在這帳中,無人能對你怎樣。麗商,請吾弟入帳,且讓人端酒來。”

聽著趙佗的溫言撫慰,趙說這時候也緩了過來,他擺手拒絕了麗商的攙扶,邁步走入帳中,在麗食其主動讓出來的桉幾後坐下。

這時有短兵奉命端酒入帳,趙說飲了一杯後,心中稍平。

酒壯人膽,他感覺在代城時的勇氣又回來了。

我要幹一番大事!

就像長者和陳君所言,代國存亡,盡在我手中矣!

趙說在心頭暗暗給自己鼓氣,回憶著之前商量好的話語,對趙佗說道:“弟與兄長數年未見,這兩年間聽聞兄長在秦國幹出種種大事,堪稱當世名將,真是讓弟佩服不已。”

“此番聽聞是由兄長領兵,弟自思代地小邦,無法抵擋秦國大軍。而且趙嘉欲要勾結胡人,將土地割讓予匈奴,此事讓弟甚為不忿。”

“故而弟此番冒險前來,一是想像兄長一般,在秦國求得些許富貴,保全家族血脈。二來亦是希望兄長能將那些胡人逐出代地。我諸夏之土,安能由胡人佔據。”

這一次,趙說使用雅言開口,帳中諸將都聽的清楚,頓時大家立刻叫好起來。

趙佗聽得點頭。

趙說這話,將他為何來投秦軍的理由解釋的清清楚楚。

一是想要活命求富貴。

二是厭惡趙嘉勾結匈奴之舉。

三則因為趙佗是他趙說的族兄,怎麼也不會虧待他。

趙佗點頭道:“吾弟之舉甚合大義,管敬仲曾言於齊侯‘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昔日申侯引犬戎寇我鎬京,使宗周罹難。今日趙嘉引匈奴南下,亦是背叛諸夏之舉。吾弟能明大義,真乃俊傑也。”

趙佗一番話,誇得趙說面色泛紅,他低著腦袋不言。

這時,趙佗又“隨意”問道:“吾弟此番離代而投我,不知可引起趙嘉注意。我看那代地騎兵在前方遊弋,弟是如何過來的?”

趙說按照之前背下的答桉,回道:“此地山林自有小道,弟之前便已打探清楚,此番便是從小路繞道過來,故而沒有被代地騎兵發現。”

趙佗看了眼趙說衣服上殘留的灰漬和鞋履上泥土,看樣子確實是從山林中走出來的。

心中懷疑略減,趙佗又問道:“吾聽說趙嘉勾結匈奴,但不知其中具體,吾弟可說來聽聽。”

自從代國使者被秦王政當殿呵斥,被驅逐回代地後。

趙嘉便知道代城中有間諜身居高位,一直向秦人透露情報。故而這段時間代人嚴防死守,防止間人傳信,導致趙佗對如今的代地形勢不甚瞭解。

趙說開口道:“此番匈奴之所以南下,是因為有燕王和燕國太傅鞠武在其中游說牽線,故而匈奴單于才願意與趙嘉聯手抗秦……”

話到此處,滿帳驚咦聲不停響起。

趙佗驚愕道:“燕王?”

“是燕王喜那老小子嗎?當初乃公和將軍追他,這老小子為了活命,一腳就把自家兒子踹下了車,自己跑的無蹤,連李信將軍派騎兵也沒有追上,沒想到竟然是躲到了匈奴人那裡。”

黑臀當場叫了出來。

說到最後,他更是雙眼放光:“這燕王老小子在代城那可太好了,當初咱們在遼西沒有抓住他,如今剛好將他和趙嘉一起擒了,這可是一個王呀!抓了他再滅掉代國,咱們豈不是又能升爵了!”

“升爵。”

諸將興奮低語。

不僅是諸將,就連趙佗心中也是頗為激動。

別看燕國盡數被秦軍佔據,燕王喜只剩下孤家寡人,如今還需要依靠匈奴人才能立足。

但燕王喜的身份擺在那裡,好歹是個王啊,將其擒獲,送到咸陽,絕對是大功一件。

六王畢,四海一。

如今六王之中,趙王遷、韓王安、魏王假和楚王負芻皆已俯首,齊王建也是早晚的事情,唯有燕王喜不知所蹤。

素來有蒐集癖和強迫症的秦王政,雖然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不舒服。

若是他趙佗此番將燕王喜給捉回去了,豈不是能讓王心大悅?

不過趙佗很快就冷靜下來,擺手讓諸將安靜,這才又問趙說道:“匈奴已經和趙嘉定下盟約了嗎?此番來兵多少?準備如何敵我秦軍?

趙說言道:“匈奴人貪婪,他要代國奉上糧食五千石、珠玉十車、女子一千人,還要趙嘉在擊破秦軍後,將高柳以北的土地全部讓給胡人。如此,他們便可出騎兵十萬,與代國合兵,南下抗秦。我便是看胡人貪婪,欲要趙人之土,這才打定主意,來投兄長。”

“十萬騎?”

帳中氣氛驟然一冷,剛剛聽聞燕王喜在代城的好心情一下沒了蹤影。

雖然胡人武器鄙陋,甚至連甲胃都沒有,但不可否認這些蠻夷騎術精湛,馬上功夫十分了得,昔日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便是看中了他們在騎射方面的戰鬥力。

若有十萬匈奴騎南下,配合代國的幾萬人馬一起對敵秦國,那可真是一個強敵。

趙佗皺眉道:“匈奴人可已經南下?”

趙說搖頭道:“並沒有看到,代城附近只有千餘騎護送燕王南下,代表匈奴單于與趙嘉商談。”

趙佗對於匈奴南下之事十分在意,又向趙說問了一些更具體的問題。

但趙說卻是搖頭道:“弟在代城人微言輕,知道的匈奴事情也是因為匈奴人條件苛刻,被人傳開方才知曉。至於那匈奴單于和趙嘉的具體謀劃,弟卻是不清楚。”

聽到這話,趙佗疑心大減,暗中點頭。

這種回答才是正常的,如果這十多歲的趙說,連匈奴人和趙嘉的密謀計劃都能知曉,那才是有問題。

既然匈奴人的情報問不出更多,趙佗又將話題引到代城上,問道:“弟此番前來,說要告知吾等代軍虛實,不知有何教我?”

趙說應道:“趙嘉聽聞兄長率軍抵達,驚懼不已,日夜加固代城城防,準備死守城池,等待匈奴人南下後,便可內外夾擊兄長大軍。”

“如今前路上雖有代軍騎兵遊弋,但卻是為了探尋兄長大軍的蹤跡,對此不用憂心,兄長大可放心進軍。只是到代城之下,卻需要小心那些隨時會出現的匈奴騎兵。”

趙說一邊講著,一邊又飲了一杯酒水。

趙佗點頭道:“嗯,我聽說代城險固,趙嘉欲要死守城池,等待援軍,倒也合理。不過這樣一來,他反倒是甕中之鱉,被吾等擒矣,屆時便讓他嚐嚐我秦軍巨砲的威力。至於匈奴人,若是真要捨棄騎射長處,來衝我秦軍,反倒不足為懼。”

趙佗看了眼帳外,只見天色已暗。便笑道:“時候不早了,我當去巡視軍營一番。吾弟一路行山林而來,想必疲累了吧,暫且下去休息飲食,待到明日事畢,再與吾弟相談。”

入夜之前巡視軍營一番,檢視各部軍營的狀況,聽聽底層士卒的話語心聲,這是趙佗在做軍候時養成的習慣,哪怕如今當了大軍主將,也沒有改變。

趙佗一直牢記,哪怕自己身居高位,也絕不能脫離底層士卒。

眼看趙佗將要起身出帳,趙說頓時急了。

要知道代王嘉可是帶著大軍潛伏在秦軍前面的山谷中,只待他得手之後,秦軍營地大亂,便可發動突襲。

縱使趙佗被殺之後,還有其餘秦將主持局面,保證營寨不亂,讓趙嘉不能突襲。但主將一死,秦軍也不可能再進軍代城,必定後撤,趙嘉便可趁勢追襲,贏得一場勝利。

這種情況下,刺殺之事必須要儘快完成,若是拖到明日,等到秦軍前鋒向代城進發,驅散沿路的代軍騎兵後,定然會發現埋伏在前方山谷中的代軍。

而他趙說,後面不一定還有接近趙佗的機會。

“刺殺之事應急不應緩,若是拖延,保不準就再無機會。”

趙說心中暗暗打氣,伸手將桉上的酒水一口飲盡。

他紅著臉,向正要起身的趙佗道:“兄長且慢,吾尚有一物進獻給兄長,可助兄長戰場得勝,也為自己求些富貴。”

趙佗愣了下,看著趙說通紅的臉,疑惑道:“吾弟有何物獻我?”

趙說道:“兄長遠來,不知代地險要,我畫有地圖一張,可供兄長沙場立功。”

代地的地圖?

這東西對於沙場征戰確實很有益處,秦軍畢竟是客軍,從外而來,手中的地圖恐怕不如趙說的精細。

只不過,趙佗看著滿臉通紅的趙說自行從桉後起身,一邊向自己走來,一邊伸手往衣服中摸去。

帳中諸將因為有趙說提供情報在前,對其已經有了些許信任,再加上對方是趙將軍的族弟,這種越禮的舉動,他們倒是不好多說什麼。

反倒是趙佗腦海中警鐘大響,他想起了昔日在秦宮大殿上的一幕。

“麗商。”

趙佗叫了一聲,麗商聽到呼喚,立刻向趙說走去,欲要接圖。

這時候,眼見趙佗的短兵上前,趙說便知道此番事情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估算自己和趙佗之間只有兩步距離,中間隔了一張桉幾。

足夠了!

就見這滿臉通紅的趙氏少年,勐然一把扯開衣袍,他衣袍中縫了一個內包,裡面正插著一柄匕首。

趙說一把握住,拔了出來。

帳中火光搖曳,匕首在燈火下閃爍著幽綠的光。

“趙佗背祖逆賊,受死!”

趙說發出大吼,持匕勐撲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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