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區區一袋化學肥料,竟能牽扯這麼深?”

身居校園之內,久別于田間,蔡元培不免有些疑惑。

猶豫了一下,程諾還是將蔡元培引進身後的辦公室,將他近來收集並整理的農業化工相關的資料,交給蔡元培

“《禮記》中有一句話叫做‘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選擇化學肥料之前,我曾專門做過一些農業方面的調查,蔡公您若有興趣可以看看。”

“好,我來看看。”蔡雲培點點頭,接過資料認真看起來。

趁著蔡元培翻閱資料的功夫,程諾添上煤塊,重新燒上一壺水。

眼下北京的氣溫越來越低,就算是坐在屋子裡不跺跺腳,一會兒腳都得被凍麻了。

要是此時想寫點什麼東西,都感覺那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硬得像是五根木棍一樣。

現在生個爐子不僅能燒水取暖,也能讓整個屋子變得暖和些。

“通俗點說,因為我們國內不能獨立生產化學肥料,所以每年都要從外國大量進口,而且數額逐年攀升,國內一時不能獨立生產化學肥料,就不能一日停止進口,意味著我們大量的農業資金白白流入外國洋商口袋。

不光是我這麼認為,包括國貨維持會、地方商會、激進的愛國人士以及部分的農學界人士皆認為大量進口化學肥料會導致金錢外溢,是中國經濟的一樁巨大損失,某種意義上說是經濟侵略也不為過。”

看著資料上一份份觸目驚心的資料,饒是蔡元培對農業的興趣不大,此時臉上也逐漸凝重起來。

“資料是否真實?”

正在捅煤灰的程諾,拍拍手回覆道:“眼下稅務機關基本由洋人把控,外人很難知道具體數字,不過這些東西都是我透過商界的一些朋友,加上聯絡各個地方的商會推算出來的,有誤差,但不會太大。”

蔡元培臉上掛上隱憂之色:“照此趨勢,不用十年,洋貨將奪中國原有肥料總值之席,或且遠過啊,整個肥料市場若為西方化學肥料所壟斷,則中國不獨金錢外溢不堪設想,至此中國之農業權已不知不覺落於外人之手矣。”

程諾把手掌伸開,在爐壁上取暖:“所以我們在有了一定的化學基礎時,就急不可耐的發展化學肥料,除了國內農業發展的需要外,此時此刻西方列國忙於歐戰,無暇顧及遠東,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時間視窗。

如果錯過了,戰後西方列強急需恢復國力,我們中國定會成為他們眼中的墊板上的魚肉,捲土重來之時,我們再想發展化學肥料,將寸步難行。”

蔡元培收起資料,嚴肅道:“這份資料你現在急需嗎?”

程諾搖搖頭,指著自己的腦袋微笑道:“東西不在紙上,全在我的腦子裡,數字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原本已經有些凝重的氣氛,被程諾這麼一說,空氣頓時疏散了許多。

“好好好,你這個想法非常好。”蔡元培連說三個好,隨即和藹道:“五穀者萬民之命,國之重寶。農業之事關乎重大,我準備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替咱們的子孫後代做些什麼。”

程諾笑道:“那就多謝蔡公了,如果可以的話,還請蔡公稍稍起草一下關於化學肥料的文章,替我們宣傳一下?”

蔡元培有些猶豫:“蔡某終究還是門外漢,如此登報發言,會不會有些唐突?”

程諾笑著搖搖頭,看壺中的水燒開後,便拎著它給蔡元培倒上一杯熱茶:“這又何妨,我們登報服務的讀者可不是什麼專業農學人士,而是一些鄉紳階層,這些才是最能接觸農民和土地的人的。”

看著杯中鳥鳥升起的蒸汽,蔡元培忍不住笑道:“也是,種地可是個苦活,我們城裡人穿上長衫,想再脫下來就不容易咯。好,我研究完資料後,會盡快起草一篇文章,登報之前會拿來讓你審閱一下。”

“審閱二字可太過沉重了,蔡公到時候寫完直接發就成,不用管我。”剛端起杯子,準備繞著杯沿吸熘兩口茶的程諾聽到蔡元培的話後,趕緊把杯子放下,客氣道:“全由蔡公您自行做主。”

“好,那就先這樣吧。”蔡元培將資料妥善處理好,起身將帽子戴上:“天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程諾趕緊留客:“天還早著呢,別急著走啊蔡公,我剛從塘沽那邊帶了些海貨回來,鮮著嘞,我親自下廚給您露兩手。”

蔡元培擺擺手:“今天恐怕不行,咱們改日吧。我那邊還有一個老朋友要見面,早就提前定好了時間,現在我得儘快趕過去了。”

程諾稍稍有些遺憾:“那行,改日我專門抽出時間給蔡公擺上一桌家宴。”

蔡元培微笑道:“那就一言為定。”

走到門口,蔡元培突然回頭,饒有興趣道:“對了,過幾日便是北大的期末考試了,你這個當教授的可不能再推了。”

程諾臉色一滯:“放心吧蔡公,這次我不會再爽約了。”

“那就好。”蔡雲培點點頭,起身離開。

看著蔡雲培遠去的背影,姜蔣左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揹著手一起看著遠方,若有所思:

“致遠,你說我們這麼研究技術,真的有用嗎,或者說,真的能走出實驗室,切切實實踏足在田間地頭嗎?”

“事在人為。”程諾堅定道:“中國是農業大國,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其本質是加速農業產出和生產率的增長,而要實現農業生產率的增長,推動農業發展,從根本上實現農業由傳統向現代轉移,還是要科學技術。

不過農業是個大命題,我們化學肥料還只是一方面,未來我們還會繼續農藥的研發,征途是一片星辰大海。”

姜蔣左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是現在國內四處動盪,根本沒有一片淨土供我們去研究,難不成真要全家搬往四川?”

“那有何不可?”程諾稍稍有些詫異,解釋道:“一個國家、一個地區高新技術發展的快慢,不是決定於政府給了多少錢,調了多少人,研製出多少技術。

而是決定於是否有一套有利於創新活動開展和人的潛能充分發揮的制度安排、社會環境和文化氛圍,眼下四川雖然看上去比較亂,但無論是橫向還是縱向對比,都比別的地方要好很多。

我們這時過去,就是從一張白紙上作畫,未來的一切科學程序都由我們做主,這難道不好嗎?”

姜蔣左一聽,倒也是這麼一回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反正你說好方向,我們跟著幹就是了。聽說四川的姑娘比較溫柔,剛好咱們科學院裡都是些老光棍,到時候由你出面幫著大家撮合撮合。”

程諾聽到後忍不住笑了:“那敢情好,到時候後悔的可不是我。”

姜蔣左愣了愣,不解道:“難道還有別的什麼說法?”

不過無論姜蔣左怎麼問,程諾都不肯再說了,留待一絲驚喜,等著這些即將赴川的首批同志們去揭曉。

看無論怎麼問,程諾都不肯說,姜蔣左只好作罷,將問題引向蔡元培身上。

“致遠,話說咱們這個製造化學肥料,都是咱們科學院自己的事,你怎麼突然聯絡蔡公,據我所知,對方素來對農業無感的啊。”

看到路的盡頭再也看不到蔡元培的身影,程諾朝著院子大門揚揚手:“回去說吧,外面人多嘴雜。”

將大門關上,程諾解釋道:“因為農業化肥技術的推廣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像是品種改良,施用化肥,機器耕作,機器加工,發展農教,創辦農會等等主張,早在滿清之時有仁人志士推廣了,可為什麼到現在仍不見成效?”

“為何不見成效?”

“因為農業的變化僅僅是區域性的,從整體而言,並未發生實質性改變,中國的農業並未舊貌換新顏,中國近代農業仍屬於封建的個體農業,農業科技化思想的作用有限。”

姜蔣左認同道:“也是,自上而下式宣傳,很難讓新東西下沉下去。”

程諾搖搖頭:“情況很複雜,遠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閉塞的環境,落後的教育鑄就了農民安於現狀,不求變革的保守性,所謂安常習故,不願變通,又恐舍舊圖新,利未形而害已見。

當然如果我們只是以上位者的態度去推廣咱們的化學肥料,也很難做出很大的改變,關鍵在於祖先傳授下來的耕作方法和簡單的農具,既不耗費十分有限的資財,而且易行而又有把握,缺乏改變的動力。”

姜蔣左插話道:“新技術推廣不下去,會不會跟缺少資金有關係?”

程諾點頭道:“你說的正是我後半句話的意思,在實際生活上,農民極度貧困,無能力接受,尤其是在在賦稅、地租、高利貸三位一體的掠奪式的盤剝下,如牛負重,處於嚴重的赤貧狀態。

可以說,新的農業科技對農民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

你說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農民維持他本人和他的一家生活的全年費用還不夠一部蒸汽犁從外國運來的運費時,對他稱讚蒸汽犁的優點會收到什麼好的效果。”

姜蔣左有些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了:“所以說你讓蔡公發表宣傳文章,不是給農民看的,而是給那些鄉紳、地主看的?”

程諾笑道:“對頭,這些人能消費得起精鹽、精鹼,也消費得起能提高糧食產量的化學肥料,假以時日,我們的產量上去了,生產的成本自然會攤薄一些,也就能向田間地頭的農民推廣。

屆時有了地主鄉紳的高產示範,再大面積推廣新的工業技術,自然就容易得多。”

姜蔣左恍然大悟:“我說呢,怪不得你突然拉上蔡公,原來是這麼想的。”

程諾苦笑著搖搖頭:“屁股決定腦袋,也不能指望天天下茶館的人,去幫我們思考怎麼增產增收的事。

研究經濟問題,如果不能上升到理論分析水平,就不可能發揮他們反過來指導實踐的作用,如果不以一定理論為依據,對於具體問題的分析也不可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論斷。

就連他們本人也並不特別重視農業,就他們思想的整體而言,他們重政治而輕經濟,而就經濟思想而言,他們重商業而輕農業,農業思想在他們的著作中只是零星散見。

並沒有大篇幅的宣傳,農業科技思想不是他們思想中的重頭戲,而僅是附屬品。”

資產階級終究是資產階級,當然不會幹自掘墳墓的事,想改天換日,讓這個國家換上真正的主人,還是得再等上一段時間。

程諾眼下能做的,就是去發展工業,來提升農業力量。

當然,除了他說的這些外,化學肥料的推廣還得有當前政府的支援。

一種比較成熟的經濟理論並不侷限於對現實的分析及其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它更必須包括深刻的認識價值,即便這種認識價值具有空想色彩。

但超前意識又具有雙重性,在理論上體現先進性,而在實踐中,又很難為一般民眾所接受,特別為現政權所不能容忍。

即便程諾開著外掛,有著眾人合作,推出來各種先進的工業技術,但放在這個大時代面前,只是極少數人的行為或個別人的行為。

得不到政府的支援,即便程諾有些逆天的本事,也必定是舉步維艱。

“所以我聯絡蔡公,將我們大家辛苦整理出來的資料交給他,就是想讓他去宣傳一下,讓公家明白咱們做的這些事對他們也有好處,提升稅收,自己腰包也能鼓起來。

告訴鄉紳地主,化學肥料以有限之資,增加大量之農產,將來糧食富裕,也能掙更多的錢。

最後再借他們兩方的口,告訴農民,想吃飽肚子,就得使用化學肥料。”

“有時候我們不僅要會做,更得會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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