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收起了【意識力掃描】。

剛才幾次的掃描,把附近遠遠近近都覆蓋到了,卻沒有顯示出一個可疑的人影來。按理來說,這一點應該叫人安心才對;但是在她關上【意識力掃描】之後,林三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低下頭時,卻發現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站起來了。

她猶豫了一下,張開了口。“……宮道一?”

附近高高低低的岩石群塊之間,風空空落落地跌了下去,吹散了她耳語似的話音。

林三酒扭頭四下看了看,自言自語一樣地說:“投影不算真人,所以我的【意識力掃描】才顯示不出來附近還有另一個人,對不對?”

她等了幾秒鐘,聽見身後一個涼潤陰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啊。”

林三酒急急一擰,轉過了一百八十度,迎面看見了宮道一。

上一次看見他,其實也不過是數個小時以前的事;那時剛過正午不久,天光還亮。在數個小時裡,她奔跑、登船、問話、喊叫,好像把一輩子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此時落石城上的天際裡,夕陽才剛剛沉沒了影子。

瑪瑟在剛才餘暉裡彷彿要燃燒起來一樣的紅髮,似乎仍然灼得林三酒眼眶發熱;再一回過神來,暗涼烏青的天幕長長地從宮道一身後延伸出去,像天色近晚時的海浪一樣,在他鴉色大衣上漸漸啞寂了。

宮道一筆直地站在林三酒面前,或許是因為沒有了下午的天光,那一層籠著他的模糊光暈也看不清了。他微微低下頭,光滑黑亮的頭髮閃爍起了一絲一絲的暗光。

“你現在知道了,”在一根烏木手杖上,輕輕搭著他的兩隻手。“很生氣嗎?”

林三酒沒有出聲。

她不是不想說話,她是怕自己一張口,出來的聲音就不是正常的言語了。她現在渾身都在微微發顫,正與體內一股一股驚濤駭浪的情緒作著對抗;情緒就像噴發的熔岩一樣,要衝裂她苦苦維持的軀殼。

宮道一能夠找到她一次,那麼自然能夠找到她第二次。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掌握了自己的行蹤的?

“你一直沒有離開?”林三酒終於找到了聲音,啞著嗓子問道:“你一直在看著我?”

“從上次分別之後?”宮道一答道:“是啊。我知道瑪瑟要來找你了,你馬上就要知道你忘記的是什麼了……揭曉的這一刻,我當然必須在場。”

他就在旁邊等待著……看見一步步戲都按照他安排好的進行了,他很得意嗎?很愉快嗎?

世界越來越暗,視野裡卻越來越紅,好像血管一根根都爆裂了似的。林三酒真想看一看他此時低著的那張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再一拳將它砸爛。她感覺到,自己強行忍耐得連雙手都在顫抖。

然而當宮道一驀然抬起了頭的時候,她還來不及看清楚他的神色,卻先捕捉到了他輕輕吐出口的那一句話。

“不過,這還不是你要付出的代價。”

一切熔岩都忽然不再流動衝擊著身體了,凝固在了錶殼下。林三酒怔怔看著那張面色平靜的面龐,覺得自己聽錯了。“……什麼?”

“這不是你要付出的代價。”在越來越暗的天色裡,宮道一漠無表情的臉,就好像一輪看久了會讓人害怕的皎潔寒月。“你連記也不記得他,他能不能活,當然對你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林三酒二話不說驟然揮出的那一鞭子,沒有任何預兆,幾乎將深藍近紫的天幕裡也擦出了一串火星——鞭子尖上墜著的沉沉刀刃,呼嘯著劃開了宮道一的胸口,破開了他的脖頸和麵頰,毫無阻力地衝入了夜空;在鞭子刀刃捲入空氣裡的時候,下方的宮道一重新又合攏完整了,毫髮無損。

“別總是躲在投影后面,”林三酒盯著他,低聲說,“你敢出現在這個世界裡嗎?”

宮道一恍如未聞。

“被說中了心思,總是有點難堪的,對吧?你再惱怒傷心,也只是因為你看見你所記得的朋友傷心了,自己幫不上忙,才產生的情緒。對於你來說,盧澤與一個電影小說裡的角色並沒有區別。”

不要聽他的胡扯……他說這番話,一定是有目的的。

宮道一音色涼寂地說:“再光明的人,也有點不好說出來,甚至不好在腦子裡轉一轉的念頭。你一個這麼看重朋友的人,卻能夠為了一群陌生的普通人對抗梟西厄斯,把朋友們永遠留在身邊的可能性給親手掐滅了。如此豁得出去,難道你自己就沒有覺得奇怪嗎?”

林三酒死死咬住了口腔內側,想讓他的每個字都從自己耳邊擦過去。

宮道一是不是有點奇怪?

不管是他的神色、語氣,還是他的聲調,甚至是撐著手杖站在夜色裡的姿態,都叫她感覺到了一種陌生——明明是同一個人,她卻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眼前這個叫宮道一的人。

宮道一從來都不仁善,林三酒以為自己早就不會對他的殘忍吃驚了,可是此刻——不,不對,眼前的宮道一所流露出來的東西,並不是“殘忍”。

殘忍至少是人類或者動物,才能具有的品質;但這一個宮道一,甚至根本不像是有血流、有心跳的生物。他平靜漠然地坐在海面上,山崖上,對人類的啼笑悲喜無動於衷,充耳不聞,就像一塊浮冰或者一塊岩石。

“因為就算整個末日世界裡的進化者,以後永遠無法擺脫末日世界的流浪輪迴,可是你始終……我不知道是下意識地,還是有意識地,你始終知道,梟西厄斯此時製造出來的疫苗,已經夠你和你的朋友們用一輩子了。而且,你還有通向那批疫苗的關鍵鑰匙,就是樓琴。”

林三酒想說話,但說不出一個字。

“你既成全了自己心中的大義,拯救了無數的普通人,同時事後又能把朋友永遠留在身邊……這才是你如此乾脆、如此堅決,能一往無前對抗梟西厄斯的根本原因。”

不要聽,不要聽。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宮道一彷彿徹底地卸掉了他作為一個人類的偽裝,連微笑也消失了。甚至他看起來也不像人類了;他就像一尊石像,外形是一個人的外形,但本質上仍然是一塊石塊,哪怕高懸於夜空。

只不過就連雕像在湊近看的時候,也能看出工匠的筆觸刀痕,看出人所留下的溫度和印記;宮道一的面板上、衣服上,卻什麼也沒有——他只是自然界裡一塊恰好長得像人的岩石,一潭恰好水光像眼神一樣的深湖。

林三酒也不知道為什麼,抹了一把臉的時候,感覺到了眼淚。她明明不該讓他的話鑽進自己腦子裡去的。

“你是來教育我,說我虛偽的嗎?”她嗓音嘶啞得厲害,好像每個字都有被撕扯開的風險。“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虛偽?你把別人的命都當成了遊戲……”

“正相反,”宮道一搖了搖頭,近乎滿足地舒了一口氣。“應該說,我挺高興我發現了你這一個虛偽之處。你何苦騙自己呢?我倒是很能夠接受你有這一點缺陷……你終歸只是一個人。

“至於遊戲……難道你以為我喜歡玩那種兩種作用力互相抵消,最後結果為零的遊戲嗎?就好像當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的時候,我推了他一把,再拉回來一步,這個人心情或許有所起伏了,可對伸手的那個人來說,這是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我犯下了罪行,卻沒有得到懲罰之前的獎賞。”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做?

這句話頓時衝上了林三酒的喉嚨,就在她即將把話問出口的那一刻,在漸漸暗藍沉墜下來的天幕下,宮道一忽然破開了再見面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那微笑彷彿刀尖,從林三酒的神經末梢上割了過去,叫她激靈靈地一下就忘了要問什麼話。

感覺上,是明明絲毫與人類沒有相干的事物,卻忽然露出了人類一樣的微笑……林三酒的面板上,汗毛戰慄著。

“就好像你看得十分珍重的瑪瑟。她原本以為盧澤徹底死了,心如死灰,從沒想過盧澤甚至能回來。我給了她一個希望,又把她的希望拿走了。”

宮道一平淡的語調,好像只是在談天氣。“最終結果,和當初最開始的狀態,有什麼區別?人偶師的命運,雖然表現形式有所不同,但是也一樣達到了起伏上的平衡。”

聽著瑪瑟和人偶師的名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已經叫林三酒感覺很難受了,但那是因為她還沒有聽見下一句話。

“如果可以憑本心隨性而事,我也希望能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盡情地插手干預……”

宮道一說到這兒,句子中斷了,微微地張開口,慢慢吐出了一口極細、極輕的熱氣。好像那口氣是一根蛛絲,他必須忍著體內的衝動與慾望,才不至於叫它斷折了。

“那該多舒服。”

這五個字,切斷了林三酒腦海中的一切思緒。

她在那一刻,壓根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了;唯有當鋼鞭再次呼嘯著擊碎夜空,砸向了宮道一的面孔時,她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怒吼,正在攻擊——但是沒有用,眼前的宮道一隻不過是一個投下來的幻影罷了——

下一刻,鋼鞭尖上的刀刃就深深切開了皮肉,吃進了宮道一的脖頸裡。人類面板血肉所特有的韌性和阻力,透過鋼鞭傳進了林三酒的手掌心。

她抬起眼睛的時候,眼前天地間已經被飛濺的血給模糊了夜色。那一個穿著鴉色大衣、仍後背筆直的男人,彷彿對頸間急速綻裂的傷口無知無覺,正輕輕地,呢喃地說著什麼。

“從很多年前,我就一直在企盼著這一刻……帶我去吧,那一個不存在我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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