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他看了突然出現的蘇凜一眼,把手收了回去。

“蘇明安,我有資訊告知你.”

蘇凜轉頭對蘇明安說:“躺下睡覺.”

蘇明安聽明白了。

蘇凜這是要透過織夢術給他傳遞訊息,且這個訊息不能被【他維】聽見。

“你受傷了?”

蘇明安看到蘇凜一身血。

“小麻煩.”

蘇凜沒有多提:“躺下吧.”

“要蘇明安在這裡睡?睡得著嗎?”

諾爾看了眼地面。

這種冰冷堅硬的地面,人躺上去怎麼可能睡著。

他自己睡覺平時都要床。

“我用絲線給你編個吊床吧……”諾爾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蘇明安已經躺下睡著了。

幾乎是剛沾到地上,就閉上了眼睛。

蘇明安的入眠速度令人驚訝,就像跋涉已久的旅行者終於找到了水源。

諾爾沉默了一會,只見蘇凜的手指在空中微晃,宛如一位樂團指揮家。

清白透亮的光芒順著五指緩緩流淌。

諾爾側頭,觀察著這位昔日的普拉亞神明。

“蘇凜,你應該很早就知道這個世界的本質了吧,你一路在外面晃悠,始終見不到你人。

你肯定很早就知道部分真相了.”

諾爾說。

蘇凜的手指微微一頓:“我不否認.”

諾爾說:“你知道了真相,卻始終不告知蘇明安.”

蘇凜說:“是.”

諾爾說:“為什麼?你明明可以用更緩和的方式將真相告訴他,而不是等待他自己發現這一行【第九世界·翟星】的文字.”

蘇凜的視線定格在蘇明安片刻,說道:“有些事情如果不是親身接觸,會缺少很多思考。

副本如果憑靠旁人走捷徑,會錯過必要的線索,這更像一種位格升權的歷練.”

“若是無微不至地把他照顧好,把所有線索都擺到他面前來,你認為他會有如今身為‘第一玩家’的敏銳度?”

諾爾聞言,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手指在藍玫瑰手杖輕點。

蘇凜又說:“我先前便覺得,你和蘇明安的氛圍很奇怪,他好像有點過於信任你。

你們什麼磨難都想替他抗,但他的未來一定會經受比目前還要深重的磨難。

如果不提高他的閾值與上限,終有一天,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替他扛不住.”

“除非有一天他選擇放棄‘第一玩家’這個身份,否則,苦難與瘋狂一定是他身體裡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不可能停下等任何人,也不可能躺在自己的舒適圈裡等誰投餵。

任誰怎麼心疼,都不應該替他扛下一切.”

蘇凜說到這裡,語氣微沉:“所以,我不會是他的保姆,也不會始終待在你們身邊提供幫助.”

諾爾一怔,細細思索了一會蘇凜話語中的哲學。

很快大驚:“難道不是保姆?”

明明蘇凜已經快成為世界論壇中的公認保姆了,現在跑過來否認,還特地等蘇明安睡著了再來否認,有用嗎?蘇凜說:“我說了那麼多,你只聽明白了這一句?”

諾爾說:“我只認可你這一句.”

蘇凜說:“怪不得你們的小隊略顯不和諧……你對他人的態度太尖銳了。

但凡你沒有那麼針對呂樹,他在第八世界不會那麼自卑。

如果有一天你們的隊伍分崩離析,你一定是重大原因.”

蘇凜說完這句,房間內陷入了沉默。

諾爾低著頭,金色的呆毛在風中一旋一旋。

房間裡只剩下蘇明安均勻的呼吸聲。

他仍然閉著眼,聽不見這些爭論。

“……所以呂樹不見了,是我的原因嗎?”

片刻後,諾爾抬頭,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眉眼冷銳,甚至極為鋒利。

在蘇明安睡著後,諾爾說出了以往完全不會說的話,宛如揭開了一層笑容的假面。

“他自己敏感到那種地步,非要做一些無用的事情,也是我的原因嗎?”

諾爾冷道:“呂樹他在第九世界失蹤這麼久,難道也是我的刺激嗎?若我不提醒他,他將盲目到何時?”

蘇凜只是搖頭:“呂樹的一些行為,在我看來擁有意義.”

“根本不需要——”諾爾深吸一口氣,閉上了嘴,沒有多說。

他知道呂樹的諸多行動,都是由於資訊不對等的情況造成的。

呂樹並不知道蘇明安有死亡回檔,所以會做出許多看似有用的事情。

諾爾深知這一點,所以想要旁敲側擊地讓呂樹明白,呂樹沒必要做太多。

但在旁人看來,確實是他們小隊略顯不和諧。

若不是蘇明安和林音是調節劑,諾爾和呂樹遲早會打起來。

“……門外有點動靜,我去防守,防止有機械人衝進來.”

諾爾沉默了一會後,轉身離開了房間。

房間內只剩下安靜睡著的蘇明安,和一旁沉默的蘇凜。

五分鐘後,織夢術結束,蘇明安睜開了眼睛。

他甫一睜開眼,便發現室內只剩下蘇凜一人,沒看見金髮明豔的小少年。

“諾爾呢?”

“他出去了.”

蘇凜沒有多提諾爾:“你應該知道後續該怎麼做了吧.”

蘇明安點頭:“原本就有初步的想法,現在更加確定.”

在夢中,蘇凜告知了他一個關於神明的重要資訊,他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達成反擊。

蘇凜盯著他的眼睛,突然說:“其實還有一種更簡單的做法.”

“什麼?”

蘇明安疑惑道。

蘇凜說:“你可以選擇即刻降入零維,等待廢墟世界的所有人死去。

隨後,你可以在零維中,利用霖光t-0321提供的定位資訊進行排查,在漫長的時間中尋找到新的【他維】位置,併入侵他們的‘凱烏斯塔’,毀滅他們的文明,在他們的廢墟之上建立新文明。

雖然我不知道副本時間是怎麼計算的,是否會讓你跳過漫長的時間,但這個思路應該沒問題.”

“……”蘇明安怔住了。

蘇凜的意思是說……彷彿深陷在深海中,看不見的鎖鏈刺穿了他的身體。

蘇明安呼吸著,略帶乾冷的空氣穿透了他的肺腑。

他想起了神明曾經說過的話。

……【蘇明安,明明我們都是一樣的……】……令人不寒而慄。

“蘇凜,你是說……”蘇明安低聲說:“……讓我成為一個新的‘神明’?去找到要入侵的下一個‘廢墟世界’?”

“這應當是廢墟世界最有可能達成的結局,相對而言也輕鬆.”

蘇凜說:“我個人也很推薦這個結局。

你早點完成,就早點回去過年.”

蘇凜在說這些話時,神情趨近於冷漠。

他只是在直觀地判斷結局的成功率,以及人類文明的存續可能。

至於那些即將死去的廢墟世界的居民,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哪怕廢墟世界的人們全死了,他的情緒好像也不會有任何波動。

在他眼裡看來,這二十八億的人類更像是組成文明的一塊塊磚瓦。

磚瓦撐不下去了,那麼全部替換也未嘗不可。

這是真正站在神的角度思考問題。

蘇明安早就察覺到,蘇凜的本質是高傲且排外的。

蘇凜雖熱愛普拉亞,但當大難臨頭,他即使難過,也會果斷選擇帶一半人上船去死。

他雖在雲上城熱愛他的普拉亞,卻也會故意挑動魂族與魂獵的戰爭,利用仇恨延續文明。

在看待普拉亞相關的問題時,蘇凜還會保留熱切與感性,儘量選擇保全他們,但當立於廢墟世界之上,蘇凜不會體貼任何與他無關的人類。

他是一種介於絕對理性與普拉亞感性的矛盾體,本質上極具神性。

在廢墟世界裡,蘇明安收穫了許多珍視他的朋友。

蘇凜卻一個朋友都沒有,因為他看不起,因為他不在意。

蘇明安盯著螢幕上的文字,說:“不行,我拒絕.”

假使廢墟世界真的與翟星密切相關,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那麼他就更不可能看著所有人死去。

更何提成為一種新的神明。

“果然你還是更像阿克託一點.”

蘇凜說。

“……”蘇明安保持沉默。

“明白了.”

蘇凜說:“去做吧.”

……死亡回檔。

由於先前看到【第九世界·翟星】這行文字時的情感太過劇烈,當得知了蘇凜織夢術中的資訊後,蘇明安選擇了回檔。

時間點回到了他躺在冬眠艙裡的這一刻,這時諾爾剛剛闖入房門,他們還沒有看到《理想國》。

在看到諾爾的一瞬間,蘇明安開始傳遞暗語。

在傳遞了關於腦中計劃的暗語後,蘇明安開始示意諾爾離開。

【不,要,救,我。

】四個字透過聲母與韻母的組合傳遞而出,諾爾很快明白了蘇明安的意思。

在試圖將蘇明安救出冬眠艙時,諾爾故意沒有躲開身後機械人的攻擊。

“唰!”

鮮血濺出,諾爾結結實實捱了機械人的一劍,機械人尖銳的金屬劍從諾爾的腹部直插而出。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收回了救援蘇明安的手。

透過冬眠艙的玻璃,蘇明安清晰地看見幾滴濺在玻璃上的諾爾的血。

諾爾主動受傷的原因,是因為要瞞過無處不在的監視——他不能突然不救蘇明安,毫無理由的出爾反爾只會招人懷疑。

他必須要受了足夠的傷,才能有理由不救蘇明安。

比如,“自身受了重傷,所以放棄救蘇明安”。

對於跨越周目的交流,諾爾不能突然轉變行動,惹人懷疑。

諾爾的演技並不拙劣,甚至可以說精湛。

為了偽裝“無法救援蘇明安”的這一幕,他又捱了好幾下槍子,身形愈發搖搖欲墜,連掀開冬眠艙的艙蓋都困難。

“蘇……明安.”

諾爾呼喚著,踩著自己的血腳印。

手指扒拉在冬眠艙邊,悲痛地哽咽,甚至眼中隱隱有水光:“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了……”“……”雖然知道諾爾是裝的,但蘇明安依舊感到一陣肉麻。

諾爾的演技有點飈過頭,這種悲痛與絕望交雜的呼喚,這種扒拉著冬眠艙邊緣痛哭的姿態,哪怕八點檔肥皂劇的女主角也比不過。

“你走吧.”

蘇明安硬著頭皮接戲,順勢讓諾爾趕快離開。

“蘇明安……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你要等我……”直到門外的機械人越聚越多,諾爾才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掙扎著離開了。

臨走時甚至一步三回頭,將那種不甘與不捨完整展現,看得直播間觀眾一陣淚眼朦朧。

室內安靜下來,所有來救援的玩家已經被阻止,就連諾爾都已經“被打退”。

蘇明安躺在冬眠艙裡,心裡細數著自己的計劃,閉上了眼睛。

……深不見底的天坑邊緣,玥玥騎上了摩托車。

她一路飆車,黑髮在風中精靈般舞動。

車輪滾起飛塵,她在途中望見了數不清的屍骨。

天空呈現血紅與漆黑交疊的色彩,濃黑似厚重濃雲。

她抵達紅熱地帶,跳下摩托車,將黑髮紮成利落的短馬尾。

“滴滴.”

【當前溫度:40c】頭盔傳來溫感提示,環境的溫度已經飆升到了人類難以忍受的程度。

玥玥凝視著眼前的血河。

即使現在已經是災變102年,她卻依然記得這條血河。

在凱烏斯塔時期,她差點死在了這裡,若不是當時蘇明安及時開啟了一維半的維度,這裡會是她的葬身之地。

“滴滴.”

【當前溫度:45c】空氣由於熱度而輕微扭曲,越是靠近血河,溫度便越是上升。

玥玥穿戴好了防護衣,淌著岩漿般的血河,靴子傳來“嚓嚓”的腐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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