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無戰事》片場。
導演孔大頭和統籌羅金福並排望著呼嘯而去的沃爾沃，想說些什麼，可實在無法可想、無法可說。
今天的通告本就是因程昱請了病假做的臨時調整。
況且徐容什麼時候能回來，劉和平能不能回來，他們也一概不知。
羅金福拿肥嘟嘟的手指撓著鋥亮的額頭，看向一側的孔大頭，問道：“導演，今天還拍不？”
孔大頭默默地點了根菸，磨砂著下巴踅摸了片刻，視線瞥見休息區三道單薄的身影，道：“你看下，有沒有適合的夜戲，如果有就拍，沒有，就收工吧。”
他其實早看明白了，《北平》和絕大多數影視公司投資的影視作品有著最本質的區別。
《北平》並不以盈利為目的。
儘管《北平》已經賺麻了。
大概摸清了徐容的想法，他既不擔心預算是否足夠，也不再顧忌工期拖延。
可是他又不好表現的太過明顯，四點鐘就放工，屬實有些不像話。
不遠處，宋佚端詳著手中的紅色盒子，心頭疑竇叢生，並且臉上絲毫不加掩飾。
中午她正乾飯的當口被小張姐風風火火的拽著出去，本以為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結果進了城才發現竟然是逛金店！
對於小張姐奢侈而又奇怪的愛好，她早已有所瞭解。
可是她這次買金飾買的理直氣壯、冠冕堂皇。
為了演好何孝鈺！
買個金手鐲就能演好戲？
正在她強烈懷疑小張姐是不是為買金手鐲找藉口時，副導演王勇泉跑了過來：“張老師，您這邊方便不，要不等會兒咱們拍您的夜戲？”
“嗯？”小張同學眨巴眨巴眼睛，她剛買來道具，沒想到這就要派上用場了？
瞌睡就有人送枕頭，這就是社會的殘酷現實嗎？
她並未遲疑，先是應了聲“好”，準備拿起劇本臨陣磨槍，才想起還不清楚要拍什麼，又抬起頭問道：“拍哪一場啊，是和梁經倫的嘛，對啦，誰演梁經倫呀？”
“不是，是何孝鈺和老劉在鏡春園接頭的那場。”王勇泉眼瞅著對方乍然而起的興奮勁兒，儘管心中莫名，仍解釋道，“呵呵，我客串老劉。”
“那誰演梁經綸啊？”
劇本對於梁經綸這個角色的設定是：學識淵博、倜儻而又深沉。
孔大頭原本理想的梁經綸人選是偶像出身的陳昆，但被對方以檔期為由婉拒。
《北平》對於絕大多數青年演員都是一部極不友好的戲。
首先從戲量上講沒有絕對的主配之分。
前有陳保國、程昱、倪大虹等人堵截，後有徐容這位人藝頂樑柱圍追，演的好是理所應當，演的不好業內口碑必然大跌。
其次，以劉合平一以貫之的水準，其作品往往既不缺乏趣味性，又具備相當高的藝術人文價值，而《北平》的頂級演員陣容更是數十年難得一見。
不獲獎簡直沒有道理。
可要是獲獎的是“配角”而非“主角”，無論聲譽還是商業價值都將會造成一定的損害。
王勇泉乾巴巴地笑了兩聲：“原先說是這個角色由國話出身的段弈宏演，但是我聽說，有人推薦了寥凡，而且看徐老師的意思，他比較鐘意寥凡。”
“等等，梁經綸很帥的呀？”小張同學脫口而出後便意識到不對，“那個，我的意思是段弈宏和寥凡老師也很帥。”
王勇泉瞧著她先後聽到“段弈宏”、“寥凡”兩個名字後臉上可見的遞增的失望，心道姑奶奶您心是真大。
你老公可在劇組呢。
小張同學最大的遺憾是，迄今為止除了徐老師外還沒人追過她。
沒有一個人！！！
不僅如此，她的異性朋友也不多，而且近來這種情況愈發明顯。
女性朋友還好一點，男性朋友呢，哪怕劉唯那樣的小學同學，在相處時也會刻意保持距離。
她總感覺他們有點怕自己，就好像多看本小張一眼會死似的。
王勇泉見她應下，忙道：“那行，等會布好了景兒咱們就開拍，您這邊先準備一下。”
過了大約一個鐘頭，在正式開拍之前，小張同學開啟了紅色的盒子，從中取出個金燦燦的手鐲戴在了手腕上，猶豫了一瞬，她走到孔大頭跟前，舉起胳膊，問道：“導演，拍的時候我可以戴著這個嗎？”
孔大頭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何孝鈺應不應該戴金鐲子呢？
她是燕大副校長、國府經濟顧問何其滄的女兒，以經濟條件來說是能戴的。
可是另外一方面，她又是進步青年、北平城工部發展的特別黨員。
“我不建議戴。”孔大頭說了一句，察覺到她的臉色變化，“當然如果你如果覺得必須戴的話也沒什麼，而且它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掩飾你秘密黨員的身份。”
“那，我試試吧。”
孔大頭見自己雖然找補了一句，可是小張同學離開時幾乎未加掩飾的一絲失落，不由有些後悔，何孝鈺戴個金鐲子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己何必多那一嘴呢？
望著站在鏡頭前的小張同學，孔大頭臉色逐漸轉為嚴肅，他覺得自己必須得拿出點名導的真本事了，好讓老闆娘見識見識名導和二三流導演的之間的鴻溝。
他這麼想著，拿起對講機說道：“稍微往右調整一下角度。”
“再稍微亮一點。”
“有點硬，再近一點。”
“演員站位再靠近門一點。”
燈光老師聽著孔大頭變著法的要求，臉色一時間都有點不大好看，因為孔大頭這麼多要求目的其實只有兩點，讓光線更柔和同時弱化背景，作為專業人員，孔大頭只要提出目的性的要求，他們自然知道怎麼做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而非眼下似的瞎折騰一通，簡直白白耽誤工夫。
小張同學的臉色也有點不大好看，導演不停地調整燈光、站位，目的簡直禿子頭上的蝨子。
等燈光老師按照要求調整完畢，孔大頭突然感嘆道：“張老師是我見過的女明星中最好拍的，太容易打光了，每個角度都是那麼好看，都不知道挑哪個角度好，唉。”
隨著孔生的嘆息聲落下，現場靜默了一瞬。
不得不說，人孔大頭能當導演，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這份拍馬屁的功夫，真的不帶絲毫煙火氣息。
“哈哈哈。”
小張同學臉上的不開心徐徐化開，嘴角漸漸緊繃，可是最終，她仍沒能繃住，笑出了聲。
一直如同個場務似的沒有任何存在感的李亙緩緩張大了嘴巴，他感覺自己開悟了。
名導竟然恐怖如斯！
“各組準備。”
“預備，開始。”
“.”
機場。
徐容一邊對付著剛端來的面，瞥了一眼對面沙發上坐著的劉合平，問道：“先前你說的那個本子，構思的怎麼樣了？”
劉合平會跟他回來，並未出乎徐容的預料。
甚至更早一些，他就預料到自己必然會和劉合平發生衝突。
依靠即興，他創造過許多經典鏡頭，如同《毒戰》蔡添明即將逃出醫院時那個不太標準的敬禮動作，如今已經成為新的表情包。
《大明王朝1566》的臺詞和劇本相比也有細微的改動，但是劉合平最終不還是同意了？
劉合平的離開大概想表達一種態度，而前提，是二人之間畢竟不是純粹的合作關係，不然他也不會丟下整個劇組跑來追劉合平。
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劉合平幾乎自絕於行業。
劉和平想抽根菸，可是機場禁菸，只能乾巴巴地拿手抹嘴：“哪個劇本？”
“1587啊，先前你不是說這部才是《大明》系列的高潮，1566只是鋪墊。”
劉和平嘆了一口氣，擺擺手道：“寫不下去了。”
“咋回事？”徐容動作頓了頓，劉合平產量一向不高，哪怕明年開始動筆，三年內能寫出來就得燒高香。
雖然名字是《大明王朝1587》，但是他很清楚，戲的主要時間段肯定會集中在1572-1582這十年間，也就是張居正歲到57歲之間。
他其實最想演的是朱翊鈞。
單從其“神宗”的廟號，就能讓人感受到這個人物的複雜性。
但年齡已經不允許了。
他膚色偏黑，本就顯得老成，一直以來接的角色也都是比自己年齡大的，很少有角色和自身同齡甚至更小，如今去演一個青少年帝王，他自覺也難以接受。
《大明王朝1587》的兩位主角，海瑞和張居正，他更想演張居正。
“唉，我一開始覺得能理解張居正這個人，但後來越琢磨越覺得陌生。”劉合平頓了頓，感慨道，“他有時像個聖人，廉潔奉公、賞罰分明、公正無私，有時又極其惡劣，獨斷專行、奢侈無度、表裡不一。”
“其實這些都還正常，人性畢竟是複雜的，但是他身上的矛盾之處太多了，比如他臨死前一年，給徐階寫信說：‘正膺重任九年於茲，恆恐不得保首領以辱國家。乞不肖之身，歸伏隴畝，以明進退之節。自是羈紲愈堅，憂危愈重矣！’。”
見徐容點頭表示明白，劉合平便沒有再解釋，繼而道：“在給河漕按院林之源的信中，他同樣憂慮不已：‘孤數年以來，所結怨於天下者不少矣！憸夫惡黨，顯排陰嗾，何嘗一日忘於孤哉！’，也就是說，對於他自身所處環境之惡劣，他是十分清楚的。”
“可是他既沒有培養繼承人，也沒有安排身後事，不說為了子孫後代的性命考慮，哪怕為了保證自己施政理念能夠繼續施行，也應當有所準備，可是你看看他培養的繼承人，張四維、申時行，以其聰明才智，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徐容倒是真被劉合平問住了，對於明史、對於張居正，他只有一點粗略的瞭解，在劉合平這種動不動就能列舉某個人物的某些話的專家跟前，也不敢輕易發表看法。
“鈴鈴鈴。”
“鈴鈴鈴。”
正巧手機鈴響，徐容順手拿起放在旁邊的手機，看到其上的號碼，接通後笑著道：“哎，老哥，有事兒？”
“哈哈，看你這話說的，原先我是怕虧錢，哪敢吱聲，哪成想能預售就能賣出去那麼多，放心吧，還有一個億的缺口，等著你們呢。”
“行，你們合計合計看怎麼個投法。”
等徐容掛了電話，劉合平大概也聽明白了怎麼回事，見徐容臉色如常，問道：“這簡直就是搶錢，你不生氣？”
《北平》籌備的艱辛，劉合平比任何人都清楚，當初拉投資的時候愣是半毛錢拉不到，如今《北平》賣出去了，板上釘釘的賺錢，一個個卻上趕著投錢。
這哪是投錢，這是明擺著搶錢。
徐容笑著搖了搖頭，道：“其實當時華名跟我說要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能自己全吞了，所以我才說，《北平》這部戲我最多投一個億，剩下的缺口無論是五千萬還是一個億，他們仨去掰扯。”
“他們仨？”
“對，韓老三、陳閏生再加上朱桐。”
韓老三和陳閏生劉合平聽說過，都是行業的頂級大佬，但是朱桐這個名字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於是問道：“朱桐，是哪位？”
“央視的。”
劉和平明白了怎麼回事，可是仍忍不住好奇打量著徐容，以期分辨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裝做不在意：“你要是不讓他們投，誰也說不了你的不是吧？”
徐容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道：“話能這麼說，但是事兒不能那麼幹。”
照常理，朱桐不會打這個電話，但既然打過來了，必然有其必須打的理由，他也沒有問的必要，就像當年團長找他借錢。
這幾年他作為央視雷打不動的公益節目代言人，朱桐肯定是出了力氣的，而且先前拍《毒戰》時，他讓對方幫忙，對方也沒問緣由。
劉合平目光奇異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語氣莫名地道：“過去，我一直覺得能理解你，但是現在我也有點看不懂了，得虧《北平》寫好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寫方孟敖這個角色。”
徐容抽出張紙巾擦了擦嘴，道：“人總是會變的，如果我現在仍然一窮二白，恐怕大機率不會再去你家門口堵你了。”
“哈哈哈。”
在徐容、劉合平準備登機的同時，片場邊的宋佚突然萌生了一股大逆不道的念頭。(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