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場。

孔大頭望著遠處立在場中沉默不語的女孩兒,心緒複雜。

在此之前,已經連續NG了四次。

儘管劉合平寫出了《李衛當官》、《雍正王朝》、《大明王朝》等風靡一時的作品,但劉合平不會寫女人,仍然是業內的普遍共識。

對於自身的缺點,劉合平也相當清楚,在其每一部作品當中,他也都儘可能的揚長避短,從來不會將女性和愛情作為劇情的核心推動因素。

《北平》更是如此,有限的幾個女性角色臺詞都不多。

甚至每一個女性角色都極不討喜。

何孝鈺最初喜歡帥氣才高的梁經綸,但方孟敖出現後逐漸開始搖擺不定,並最終愛上了方孟敖。

謝木蘭天真、幼稚乃至於任性,並且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中正學社的梁經綸,為此不惜與家人鬧翻並最終身死。

程小云是方孟敖的後媽,臺詞攏共沒幾句,存在的意義就是解釋方式兄弟與方步亭之間的矛盾。

葉碧玉是個魔都女人,絕大多數臺詞都在抱怨丈夫作為地下黨員的崔中石掙的錢不多。

哪怕臺詞不超過十句的揚子公司孔副主任的姘頭,所有的臺詞也都在彰顯著輕浮、跋扈。

鑑於劉合平塑造女性的水平有限,孔大頭不敢奢望女演員能表現的讓觀眾喜歡,他僅僅希望她們不被觀眾厭惡。

但小張老師並沒有呈現出他想要達到的效果,她僅僅演出一個女學生。

梁經綸、方孟敖都喜歡的女性,不應當如此單薄。

他並沒有說半句難聽的話,甚至沒有哪怕一個字的批評,可是她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似的。

眺望著立在場中的身影,孔大頭突然生出點感慨,一個普通人,不應當也不能逃避生活的磨礪,總要在該吃苦的年紀把相應的苦頭吃盡,不然若干年後,生活必然十倍百倍的奉還。

一個演員,NG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重要的是思考如何避免下一次失誤,而不是肆意地發洩自己的情緒。

人和人之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整個攝製組沒有人樂意熬夜。

只是轉過頭,他又覺得自己的感慨多餘,作為徐容的妻子,她似乎不需要吃苦。

正在他感慨的當口,女孩兒快步走了過來,到了跟前,期盼地問道:“導演,我真的不能戴手鐲嗎?”

孔大頭不解地望著她,儘管先前自己找補了回來,可是因為脫口而出的“我不建議戴。”的建議,她並沒有堅持。

他很欣賞她聽人勸的優點,至少不像她那個固執的老公。

“這,很重要嗎?”孔大頭問道。

小張同學遲疑了一瞬,才微微點了點頭:“我也不確定,但是可以試試嗎?”

孔大頭沒有考慮太久,沉吟了幾秒鐘,道:“那行,你試試。”

“好,謝謝導演。”

“預備,a!”

小張同學立門前,下巴微微揚起,抬起手敲了敲房門上的玻璃。

“篤篤。”

孔大頭敏銳地察覺到了差異,和先前相比,小張老師的敲門的動作少了一次,而且她的動作更為簡短。

門開了,露出王勇泉那張黝黑且眼角佈滿了褶子的面孔。

小張同學臉上沒有絲毫的神情,就定定地盯著王勇泉,但眼中閃爍著疑惑、緊張,這些情緒只閃爍了一瞬,又轉為平靜。

因為她發現開門的並不是一直單線聯絡她的上級。

她只是城工部發展的特別黨員,而非為了執行特別任務專門培養的間諜。

本質上,她仍是一個大學生。

王勇泉看著她緊張的模樣,眼角、嘴邊又多了幾道褶子:“劉雲同志離開北平了,今後我跟你聯絡,請進吧。”

小張同學打量著他兩秒鐘左右,才微微點了兩下下頜,抬腳走入房間。

房門閉上,孔大頭的聲音立刻傳來。

“cut!”

孔大頭狐疑地撓了撓自己的大頭,他一時竟然判斷不出這條是應該過還是沒過。

在疑惑的同時,他點開了回放。

再次看了一遍之後,他仍然不能決定。

因為小張老師和他想象當中的何孝鈺天差地別。

她顯得相當自信,動作也極其簡潔,臉上的表情微弱近乎沒有絲毫變化,但眼睛卻把該有的情緒都呈現了出來。

再一次看了一遍回放之後,孔大頭腦海當中冒出了個絕不該有的詞彙。

御姐!

何孝鈺能是個御姐嗎?

理性的判斷是不能,可是看著螢幕當中彷彿天鵝一般的女人,孔大頭沉默了。

是的,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她當成一個女孩來看,哪怕她已經是徐容的妻子。

但是直到此時,他才猛然意識到,她是一個女人。

“導演,導演,怎麼樣呀?”現實將孔大頭腦海當中絕不該有的詞彙和概念擊的七零八碎。

孔大頭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演?”

擔心自己說的不夠明白,他又補充道:“就是何孝鈺的氣質很,就是很那個什麼,怎麼說呢,就是.”

坐在一旁的攝影指導孫莫龍聽著孔大頭吞吞吐吐,估摸著他喉嚨眼的詞彙八成不是什麼好詞,圓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道:“很優雅。”

“對對對,優雅,優雅。”孔大頭哈哈笑著,掩飾著尷尬。

小張同學眨巴眨巴眼睛,道:“噢,你說這個呀,因為我其實算不上特別好看,但是梁教授和方孟敖既然都喜歡我,肯定是我和其他的女學生不一樣才對。”

“我記得徐老師以前說過‘動和靜是相對的,快和慢也是相對的,用這種對比去塑造人物就很容易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也更容易給觀眾形成衝擊性。’所以我就把動作簡化啦。”小張同學說完了,忐忑地望著孔大頭,“導演,我演的對嗎?”

這幾年她在院裡演了不少角色,可大多都是話劇,而且都是小角色,臺詞多的也許十來句臺詞,而遇到少的,往往只有兩三句。

《北平》是她第一次出演大製作女一。

孔大頭沒說她演的對,也沒說她演的不對,而是豎了根大拇指,道:“很利害。”

因為眼前的女孩是他認識的為數不多的知道為什麼要那麼演,並且也知道如何演的女演員。

“哈哈,謝謝導演!”

“客氣啦,去準備下一條吧。”

“好的。”

小張同學走開兩步,孔大頭偶然間瞥見她手腕上的金鐲子,下意識地喊住了她,問道:“小張老師,等等。”

小張同學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嗯,怎麼啦導演?”

孔生本想問問徐容是不是碰過金鐲子,可是話到嘴邊才意識到不合適,於是道:“加油!”

“哈哈,加油!”

孫莫龍愣愣地瞧著這一幕,等小張老師走遠,他才問道:“你想說啥?”

孔大頭眯縫著眼睛,不大確定地道:“你說,會不會徐老師給那個金鐲子開了光?”

孫莫龍懵了。

而全程看著這一切的宋佚突然產生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一直以來,除了自己的父母,她從不敢告訴別人自己是徐容的學生。

不是因為對方僅僅比她大兩歲。

早期剛成為徐老師的學生時,她偷偷高興好久,有時候晚上躺在床上玩手機,玩著玩著自己就能樂半天。

那時候徐容是華語影視圈最火的男演員,中戲表演系主任、人藝演員隊副隊長。

作為學生,她與有榮焉。

但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他成了大家口中的“大師”、和合體系的創始人,人藝、中戲副院長。

甚至還入選了央視製作的關於近代藝術大師的大型人物記錄片《百年巨匠》,和歐陽予倩、田漢、焦菊隱、金山等話劇界大師並列。

他的成就太高、光芒太過耀眼,以至於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覺得作為徐老師第一個學生的她,即使比不了老師,但也不應當差太多。

光環之下,她總是處於最危險的邊緣。

就像一個從未主持過任何活動的人,突然被推上舞臺,主持一場觀眾數千人超大型晚會。

她更不想讓徐老師失望,她拼命的努力,可是無論如何也達不到他的要求。

她十分清楚徐老師的失望,她也努力過,可是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如今,她只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注意她“徐容第一個學生”的名頭,把她當成一個普通人,哪怕小透明也行。

她一度懷疑自己真很笨,自己的天賦真的很差。

今天,看著戴上手鐲之後氣質大變的小張姐,宋佚猛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

也許,有問題的並非自己!

而是老師的教學水平有限!

不然何以小張姐以前就沒紅呢?

論表演理論、實踐上的高度,馮遠正的確不及徐老師。

可是若是比教導有方,徐老師的水平,似乎一言難盡。

因為買金鐲子的建議是馮遠正給的,效果立竿見影。

可是徐老師呢,除了讓自己多讀書、日復一日的練氣、聲以及形體,再也沒有給其他任何行之有效的建議。

從未有這麼一刻,她對徐老師的質疑是如此深刻,以至於萌生了叛出師門的打算。

徐容回到酒店時已經十一點半。

安頓好劉合平後,他並沒有立刻回去休息。

他還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敲開程昱的房門,見他無精打采的模樣,徐容笑著道:“怎麼樣老哥,好點沒?”

程昱乾笑了下,卻沒出聲,讓是讓開身子,請徐容進了房間。

程昱對徐容的為人先前已經有所瞭解,況且今天早上還鬧出了要帶自己去醫院的笑話,也就沒再藏著掖著,道:“早上羅老師說帶我去醫院,其實我壓根沒病,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是昨兒個被你打擊到了。”

“作為演員,拍了那麼多戲、登了那麼多次臺,其實不能說沒點傲氣,因為我可以拍著胸脯說,很多人演的都不如我。”

“但是.”剩下的話,程昱沒再說下去,二人都是當事人,其中內情如何也不需要說的太明白,況且他多多少少的仍有點不好意思,“我是真被打擊到了,我用了幾十年的絕招,結果你半天就學會了,要不是有過去的成績撐著,我都不敢在你跟前演戲了。”

徐容聽著,不時地點著頭,等程昱說完,他想了一會兒,問道:“老哥覺著,我的天賦怎麼樣?”

程昱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道:“非常好,就我見過的人裡邊,你差不多能排前十。”

徐容到了嘴邊的話被他給噎了回去,因為他完全被程昱打了個措手不及。

因為聽對方的意思,自己的天賦只能還行,因為“前十”他說的並不是太堅定,隱約有點“有可能,但可能不大”的意思。

“你見過比我天賦還好的?”

程昱瞪大了眼睛:“不是,老弟,我那還是保守的說法,有些孩子,我的天,那個靈氣,別說看眼睛,就是光聽聲音都能聽出來。”

程昱見他似乎並不認同,道:“你呢,天賦的確不差,但是我說的那些人要麼走了歪門邪道,要麼仗著天賦吃天賦,你也是搞理論的,應當知道天賦不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反而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它會隨著時間逐漸消磨的。”

這點徐容倒是不否認,七力四感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同學楊蜜,他幾乎一點一點看著她身上的靈氣逐漸消磨,到了如今,已淪為快餐藝人。

察覺到話題跑的有點遠,徐容趕忙又扯了回來,問道:“那你覺得咱們倆的天賦相比如何?”

“不好說,差不多吧。”

徐容見程昱終於按套路走,笑著道:“我能模仿你,其實靠的也是天賦,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儘管用的同樣的方法演戲,但是我的肢體表現力比起你差了不少,這是因為咱們倆的天賦側重不同,我昨天只是像,做不到‘是’,更不會超過你。”

在心裡他默默地補充了一句,只是昨天。

程昱將信將疑地道:“合著,是這麼回事啊?”

他還以為徐容透過技巧還原了自己的絕招了呢。

“那不然,你著屬於老天爺餵飯吃,別人根本學不來!”

“哈哈哈。”程昱哈哈笑著擺著手,“哎,瞎說什麼大實話。”

只是等徐容回了房間,看了今天晚上小張同學的戲,頓時給尬住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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