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殿爭辯進入高“朝”的同時,蕭皇后和幾名妹妹、幾名公主、一眾命婦貴女低聲交談,時而發出陣陣笑聲。

小壽星清河公主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嫡母旁邊,一雙小手交疊輕放在雙腿間。

小公主生得粉雕玉琢,造物主好像把世間所有漂亮、可愛都集中在她身上似的,白白嫩嫩的小臉蛋白裡透紅,一雙烏溜溜水靈靈的大眼睛,純淨清澈;面對她時,即便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只怕也揮不起滴血屠刀。

此刻,她正眨著一雙黑白分明、可憐兮兮的大眼睛,生無可戀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她快煩死這些女人了,連她這個小小孩子都覺得她們說得好假、笑得好假,難道她們自己不知道麼?

兩隻骨碌碌的大眼睛忽然流露出些許恐懼、身子也微微顫抖了起來,她又瞧見那個趙夫人了。

這個名叫獨孤夫人的老女人很老很老了,厚厚的粉脂都填不滿她臉上的褶皺,一笑起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可是她的衣著和妝容卻比她更像小姑娘;說起話來,更是呶聲呶氣的,害得她雞皮疙瘩滿身是。

不過最難受的還是大娘讓她認人時,獨孤夫人身上那股濃濃的刺鼻的香氣,燻得她差點都吐了。

然而大娘、阿孃、阿姊愣是誇她漂亮。

真是搞不懂這些女人!

“鴻兒,怎麼了?”

母女坐得很近,蕭皇后見到小公子身子在發抖,關切的問道。

小公主扭過頭來,驚懼的說道:“大娘,我怕!”

“怕什麼?有什麼好……”蕭皇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鳳眸也不禁驚悚的垂下。

這個獨孤夫人是獨孤信的繼室郭氏,今年已經八十有六。

她的親兒子都死了好幾個,可她愣是活到現在,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比五子獨孤順還健壯。

人上了年紀,性情就會大變模樣,獨孤老夫人也不例外;年輕時候,她百般苛待如羅氏的兒子獨孤羅、獨孤皇后和母親崔氏,現在則是一個十分瀟灑大氣的小老太,讓人受不了的是她老了老的,竟然濃妝豔抹、衣著也是露出半個乾癟的胸脯。

就拿現在來說,身穿奇裝異服不說,而且臉上刷了厚厚的白粉,眉毛睫毛也全部剃掉了,然後在眉毛的位置畫兩條又直又粗的紅線、眼眼下方點了很多“黑痣”,不僅如此,她還把嘴唇塗成了紫黑色。

她這鬼樣子讓人不禁想到鬼。

好像鬼,就應該是這樣子。

也難怪小公主看了這久,還怕。

不過蕭皇后知道她身上濃重的薰香、倒不是追求香,而是掩飾老人身上特有的一種難聞的氣味。

其實早些年,獨孤順、獨孤陀、獨孤整都替她丟臉,便冒著大不孝的風險改造自家老孃,可她就是不聽。

獨孤氏兄弟頭大如鬥,覺得唯一能改造她的只有獨孤皇后。

不料她絲毫不給獨孤皇后面子,竟然躺在地上打滾、放聲大哭!

獨孤皇后完敗,最後改勸獨孤兄弟認命!

“大娘,她的很美麼?”

小公主眨著大眼睛,悄悄的問。

“呵呵!”

蕭皇后迎著那雙充滿求知yu的澄澈雙眸,尷尬一笑,似是而非的答道:“等你長大,你就知曉了.”

“是嗎?”

小公主大是不解,獨孤夫人好難看的,大娘、阿孃才是真的美,為何大娘總是避而不談呢?

蕭皇后怕她問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話,便將目光看向了大殿門,不再理會這個好奇心濃重的小寶貝。

自她得知楊集遭到無數大臣彈劾,就有一半多心思心神都在殿外,心憂著大業殿的動靜。

她不擔憂楊集,而是擔憂皇帝發脾氣。

今天不但是不談政務的朔朝,還是皇帝心肝小寶貝的生日,可那些臣子卻在大好日子裡,彈劾起了他最信重小老弟;若他的牛脾氣發作起來,誰能抵禦得住啊?

那些臣子,真是挑了一個作死的“好日子”啊!

蕭皇后忍不住抬眸看向獨孤敏、蕭穎、裴淑英,她們竟然有說有笑的逗著兩個哇哇叫的胖小子,毫無緊張之感。

這一發現,令蕭皇后哭笑不得,這一家子心真大,都湊到一處去了。

“參見皇后!”

這時一名內侍進入大殿,躬身行禮。

蕭皇后問道:“情況如何?”

默默關注事態、但卻尬聊尬笑的命婦、貴女,立刻停止了交談,紛紛將目光看向大步入內的內侍。

獨孤敏淡定的放下手中茶盅、和同樣淡定的兒媳,也瞄了過去。

“崔相國為首的數十名大臣以窮兵黷武的名義彈劾衛王,衛王順其勢,把活著的、死去的武將都彈劾了,包括聖人、開國衛昭王。

那些官員群情洶洶,說衛王‘目無君父,其罪當誅’.”

內侍說道。

此言恍若一聲晴天霹靂,致一眾命婦、貴女齊齊色變,交頭接耳的聲音漸漸喧鬧起來。

“崔相國、崔禮部要誅衛王?”

一名命婦皺眉道。

“趙夫人,‘目無君父,其罪當誅’可是大罪呢,而且又有崔相國牽頭彈劾;衛王這一回怕是落不了好處了.”

同伴頗為幸災樂禍的說道。

齊王妃看了看上首的太子妃,問道:“阿姊,王叔會有事麼?”

對於楊集這個叔父,齊王妃頗為感激,自從楊暕跟他北上歸來,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他不再出去拈花惹草、為非作歹,回來之後,就把種滿奇花異草的齊王府後花園給推平了,起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水田、一片旱田。

然後突發其想的要幫水稻、麥子成親,他認為水稻和麥子生出來的孩子,一既有水稻父親(母親)的產量高不怕水的優勢、又有麥子母親(父親)耐旱耐寒的優勢,如果這個孩子生出來,那麼隨處都能種、無論哪個季節都能種,這樣一來,大隋百姓再也不用為“吃”擔憂。

齊王妃雖是覺得他異想天開,不過丈夫好不容易進入正途,她也歡喜的支援,兩口子見溫泉旁邊的植物在秋天也長得很好,便讓工匠做了很多個大盤子,把各種各樣谷種鋪滿盤子後,再拿去溫泉上的大房子內育秧,現在都發芽了。

但是水稻和麥子生孩子的問題,始終困擾著他們,便是司農寺有經驗的“農夫”也無從解答。

如今,楊暕成天坐在溫泉邊,要麼是檢視各種農書、要麼就是發呆。

而他的轉變是因為楊集,齊王妃感激不勝,此刻聽人說楊集遭到彈劾、他卻彈劾聖人,使她有些擔心挽救了他們一家的楊集。

太子妃皺眉道:“我朝沒人會因言獲罪,崔相國彈劾王叔,許是因為得罪了人.”

齊王妃默默點頭。

蕭皇后壓下心頭的驚異,向女官吩咐道:“繼續去聽聽.”

一些命婦看著獨孤敏婆媳的目光,也變得有些玩味了。

而更多目光,卻落在獨孤敏身邊的蕭穎身上。

“老夫人,那就是王妃吧?倒是長得有幾分顏色.”

崔仲方妻子身旁坐著的一個頭發花白,錦服華裳的老嫗,她“好奇”的問道。

崔老夫人笑了笑,目光帶有幾分深意的說道:“正是衛王妃,她是蕭家女.”

作為相國夫人,崔老夫人透過家他人之口,對楊集這等大員的家庭情況瞭解比較多

崔老夫人的孫媳出自太原王氏,人長得不錯,可是比蕭穎、裴淑英卻是差不了不少,隨即別有用心的說道:“祖母,南方士族女子向來以姿色、美麗而稱道,但在後宅之中,好像不是什麼長長久久之道吧?”

崔老夫人瞥了孫媳一眼,道:“衛王這位王妃,據說是蕭家庶女,若非是長有姿色,又有什麼資格當上衛王王妃.”

王氏笑道:“衛王少年慕艾,為女色所迷,想來也是有的.”

嫉妒是許多權貴女眷的天性,老的、小的還好一些,那些已經嫁人的年紀相當的,則是嫉妒蕭穎命好、嫉妒蕭穎長得好。

先前還好一些,此時一聽楊集闖下大禍,暗中對蕭穎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命婦貴女也就多了,而她們婆媳三人的淡定自若,也被說成是惺惺作態。

事實上,婆媳三人真不擔心,她們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已經達成共識:她們一致認為楊集不可能有事,因為他沒有任何可以攻訐的政治汙點。

你說他貪汙?哈哈……獨孤敏的兒子、楊昊楊明的老子,用得著貪汙?用得著貪那點小錢?

你說他貪色?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甭說家中美女如雲了,便是他真的想去外面找個小賤人打牙祭,也只需自報家門,人家就會自動的貼上來,用不著強搶。

更何況,他又不好色,瞧他那在女色上的拘謹,就算真想吃,只怕也是吃窩裡,而不是去外面找。

你說他貪權?那就更不存在了。

看似嚇人的一大堆官職,根本就不是耍心眼、害國人所得,而是先帝和皇帝死皮賴臉的給。

他不要還不行,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又怪得了誰?

你說他拉幫結派?自然也不對。

他在京城是個獨來獨往的獨行客;在涼州,他百事不管,皇帝要是沒有催他上任,他能賴在京城一輩子,然後自己把自己關在府邸之內,你讓他出門他都不幹。

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楊集對大隋、對皇帝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說句不中聽的話,現在是皇帝非常需要楊集,而不是楊集需要皇帝。

既如此,皇帝又怎麼可能因為隨隨便便的“目無君父”就誅殺楊集呢?

婆媳三人把這些套路一一排除,自然比所有人都淡定了。

而且因為兩個小nai娃的緣故,她們最近變得十分平和、美好,心情也和以往不同,認為一家人無風無浪,便是人間美事。

至於楊集當官不當官,並不是很重要。

以後,心態也許又會轉變,但至少現在,她們是這麼想的。

她們心態平和而表現出來的平靜,落在滿殿有心人的眼中,味道卻又變了。

不久,又有幾名內侍回報:“皇后,衛王也彈劾了崔相國,請聖人罷免其職,並與一干大員起了爭執,不過他們都讓衛王問倒了.”

此言一出,與崔仲方榮辱與共、息息相關的女人,臉色齊齊大變。

她們知道在爭執過程中如‘被問倒’,意味著局面會變得十分不利,結果也往往也快出來了。

殿內命婦、貴女也是見識的,一聽此言,也都停止了交頭接耳,使整座大殿顯得十分安靜。

蕭皇后看了看笑容僵在臉上的崔老夫人,轉而向內侍詢問:“朝會該結果了吧?聖人又是如何處理此事的?”

“稟奏皇后,朝會已經散了.”

內侍首領迎著一雙雙灼熱的目光,汗水都流了下來,‘他’躬身道:“聖人任命崔相國為定州刺史、任命大理寺卿薛胄為衝州刺史、任命司朝謁者崔君肅為太學博士、任命秘書丞杜正玄為漠州漠州縣縣令、貶駕部郎中柳逵為民,任命……”

“這……”殿中一些沒見識的命婦、貴女聽罷,一時間有些轉不過來,頓時有些疑惑。

這究竟是封還是貶呢?

聖人這又是何意?

有見識者,心知這場爭執塵埃落定,紛紛同情的看著崔氏一家所在席位,只見崔老夫人蒼老的臉上盡是驚懼之色,老邁的身軀也在不斷的顫抖著。

獨孤敏抱著孫兒,瞥了臉色慘白的崔老夫人一眼,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彷彿在說‘你家那口子,完了’!

崔老夫人終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她顫顫微微的站了起來,臉上牽著一抹難看的笑容,向蕭皇后行禮道:“皇后,臣婦身子不適,請恕臣婦暨崔府命婦未能參與宴席了,臣婦請退.”

與其在此受人指指點點,倒不如離開此地,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隨著老夫人請辭,十多名崔家命婦、貴女也是臉色難看的紛紛起身行禮。

“太子妃、南陽,代本宮送送老夫人.”

蕭皇后望著白髮蒼蒼的崔老夫人,暗自一嘆:此番分別,此生怕是沒有再見之日了,權當好聚好散吧。

崔氏女眷離開不久,已是時近正午,蕭皇后令尚食局於偏殿備上盛宴,宴客!

殿內命婦、貴女們一番騷動後,也慢慢定下心來,不敢繼續議論這個已經發生的結果。

人生在世,太過聰明未必是好事。

同一時間,楊廣同樣在同明壽殿偏殿宴請十多名重臣。

同明殿位於舉辦常朝的宣政殿以西、楊廣“外書房”仁壽殿西南,是他用來接見、接待個別臣子的地方。

同明殿和其他宮殿一樣,並不是一座孤零零的殿宇,而是以同明殿為名的宮殿園林群落,佔地廣闊、殿宇眾多,分為前後兩個部分。

前部由一個正殿、兩個偏殿構成,後部則是亭臺樓閣、假山荷池、曲折迴廊遍佈的御苑。

參與皇帝小小宴的群臣之中,除了雷打不動的楊集之外,還有楊雄、楊達、楊弘、高熲、蘇威、蕭琮、裴矩、長孫熾、牛弘、宇文愷、宇文弼、蕭瑒、張衡、李子權、周法尚等人。

比較耐人尋味的是,接替楊素入相的熱門人選、內史令楊約不在此列,而張衡這個御史大夫,卻是首次參與大隋這場最高階別宴會。

張衡出身於懷州張氏,他初仕北周,累遷掌朝大夫;楊堅廢周建隋後,是楊廣治理幷州揚州時期的重要幕僚,楊廣受封為儲君,便成了太子右庶子兼給事黃門侍郎,盡心盡力的幫助楊廣坐穩太子之位。

楊廣登基為帝,對心腹重臣論功行賞,冊封才學過人、剛正不阿的張衡為御史大夫、銀青光祿大夫,主朝廷監察事務。

以張衡為首的張家算是中原士族一員,此番楊廣讓他留下參與這個宴會,表示那個代表中原士族的相位,極有可能落入張衡之手,而不是楊素之弟楊約。

與張衡相比,李子權卻是更受大家注視。

自從民部尚書韋衝病逝以後,民部左侍郎楊文思,便是進位民部尚書的熱門人選,然而楊廣現在對他置若罔聞,將民部右侍郎李子權給喚來了。

此外,李子權是趙郡李氏核心人物、是山東士族最為重要成員,今天崔仲方剛剛被打發回老家,他就被皇帝叫來參與宴會。

兩相疊加在一起,李子權極有可能成為楊家鬧事、崔仲方黯然謝幕的最大贏家。

張衡、李子權璀璨的同時,也反襯出了皇帝對楊家近來表現的不滿,以及疏遠態度,但這又怪得誰來?還不是楊家自己作死造成的?

想想楊家人一連串的陰損手段,諸多重臣不禁替屍骨未寒的楊素感到惋惜!

此外,級別最高的周法尚也令人側目。

他在兩個多月前被楊廣免去蜀州刺史、蜀州總管職,奉命入朝聽用,可是至今還沒有得到新的任命,這也讓很多官員都以為他仕途到頭了。

然而現在,也被叫來參與這等宴會了。

顯然,皇帝心中有了重用周法尚的決定。

若他令皇帝滿意,代表江南那個相位,未必不能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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