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店邸中,一間被屏風隔出來的小雅間,檀香嫋嫋。

中間那張案几之上放著許多玉石、象牙首飾盒,裡面的首飾被窗外雪光一照,發出五彩繽紛的光暈。

等到老闆史寧一一介紹完畢,楊集失望的說道:“史東主,你這些珠寶是不錯,可是如果你只有這些。

我們只能去其他店邸看了.”

史寧神情一僵,他的藏品都是頂級珠寶,哪怕拿去大興、洛陽售賣,也是達官顯貴趨之若鶩的奇珍異寶,然而這些奇珍在這主僕三人面前,彷彿就是一堆垃圾一般,不僅是楊集和柳如眉無動於衷、神情淡然;就連跟著他們的“丫頭”都沒有露出絲毫豔羨動容的神色,甚至還用一種鄙夷、嫌棄的目光看著他,彷彿在嘲笑他一般。

他乾笑一聲,向楊集說道:“還有一些最最頂級的藏品,不過價錢相當昂貴.”

“都拿來吧!”

楊集搖了搖頭,說道:“我說過,我們只要合意的,至於價錢多少,並不在乎.”

“喏!”

史寧知道楊集並非是在裝大爺,趕緊取出一個尺許高的圓形翠玉盒子。

他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這個盒子就像是一個百寶箱,上下三層,每層各有三個格子,每個格子的精緻小抽屜裡,都放一件首飾。

柳如眉已經知道楊集是給自己買首飾,見裡面之物皆是頂級奇珍,忍不住問道:“史東主,這些首飾多少錢一件?”

“夫人,我們並不一一散賣,一件均價是三十萬錢.”

史寧這套首飾來自史國,出自名匠之手,非常符合隋朝人的審美觀念,他本來是打算拿去大興和洛陽售賣的,要不是被打擊得體無完膚,也不會拿出來了。

此時見柳如眉終於有些動容了,心中多少好受了一些;若是還像之前那般,實在太打擊人了。

柳如眉又問:“也就是說,一共是兩百七十萬錢了?”

“正是兩百七十萬錢!”

史寧微微一笑,將底層那對手鐲取了出來,說道:“這是用一塊完整的極品祖母綠磨製而成的手鐲,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尤其難得的是,這對手鐲光澤溫潤、晶瑩剔透,既不暗淡也不張揚,非常適合優雅內斂、知書達禮、端莊華貴的大隋貴人.”

他把手鐲放到厚厚的羊毛氈上,又從旁邊寶盒取出另外一對手鐲,笑著介紹道:“實不相瞞,這一對手鐲是用那塊祖母綠邊角料做的,雖然它們也沒有瑕疵,可是光澤卻比較暗淡,所以只要二十三萬錢。

不過若是拿去大興和洛陽,肯定不只二十三萬錢了。

這一套也不止是二百七十萬錢.”

楊集忽然聽到史寧變得坦誠起來,不得笑著問道:“你認出我了?”

“這個,您說……我到底是應該認出呢,還是不應該認出?”

史寧臉色微微一變,大是為難的說道。

他在絲綢之路上往返三十多年時間,上到粟特八國和西域諸國國君、下到大隋達官貴人,他都見過,眼神十分毒辣。

而楊集和柳如眉雖是尋常打扮,可是他們面對那些珍寶的態度,使他隱約猜出了兩人的身份,畢竟張掖不是達官貴人云集的大興和洛陽,能這麼從容淡定,也就是那麼幾個人。

在他去取這套首飾之時,看到很多攜帶武器的陌生人在門外徘徊,再加上他報出二百七十萬錢這個價格時,柳如眉只是驚訝了下,而楊集甚至沒有什麼特別表現。

於是他斷定這對男女就是衛王夫婦。

人家夫婦喬裝而來,他自然不敢拆穿,不過說話卻是坦誠多了,本以為表現得非常好了,不料楊集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他的異樣。

這讓他大為震驚。

楊集這一問,也同樣是讓他左右為難,說認出不是、說不認出也不是。

“當我們是顧客就好了.”

楊集笑著說了一句,從首飾盒裡取出一條紅寶石項鍊觀看。

項鍊的鏈子用金線、銀線和蠶絲等物編織而成,色彩非常好看,吊墜是一個鏤空的心形翡翠,中間鑲嵌一顆紅寶石,若是柳如眉佩帶,定然在胸前形成美好的三足鼎立之勢。

除了一對手鐲、一條紅寶石項鍊之外,這個三層寶盒還有、一條珍珠項鍊、耳環、步搖、簪子、手鍊、腳鏈,每件都不是凡品,加寶盒的話,一套賣兩百七十萬錢,的確不算貴,若是拿去大興或洛陽賣,至少還能多出百萬錢。

楊集一一打量完畢,便從佩囊中取出一張支票,填上兩百七十萬錢的數字、蓋上私人印章,然後遞給了史寧:“就要這一套,你找一個外盒裝起來。

這張支票和銀票一樣,可以兌換出現錢或金銀。

不過數額比較大,只有張掖、大興、洛陽的錢行可以.”

“公子,太貴重了,還是算了吧!”

柳如眉嚇了一大跳,這麼昂貴的首飾她不敢收。

楊集問道:“不給面子是吧?”

柳如眉急忙否認,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

楊集看著她,微笑道:“那就是它了.”

“哦!”

柳如眉迎著丈夫溫柔的目光,臉色忽爾一紅,俏如窗外那朵朵盛開的紅梅。

就在史寧細心打包之時,屏風外面忽然傳來“砰砰砰”的響聲,緊接著就聽到一人慘叫道:“客人,我錯了,您就饒了我吧!”

接著,打人的聲音和慘叫聲不斷響起,楊集皺著眉頭,起身向外走去,一出障子門就看到一名武士暴打店鋪夥計。

一眼之下,楊集大感驚訝。

這名武士正是那個給他熟悉感的落魄武士,而且此人竟然是程咬金。

不過程咬金當年投軍被他婉拒之後,就和秦瓊、單雄信等人一起回老家去了,怎麼忽然之間,就出現在張掖城了呢?

見那店夥計被打得滿地滾,楊集臉色一沉,冷冷的說道:“程咬金,給我住手.”

程咬金聽到有人叫自己,一抬頭就看到走過來的楊集,只是楊集已經喬裝了,他一時間認不出人來。

“鳳鳴樓的教訓,你忘了是吧?”

楊集提醒道。

程咬金頓時打了一個哆嗦,當年他和秦瓊、單雄信等人去平康坊鳳鳴樓玩耍,以為侍女也是“伎”,於是就把一名非常清秀的侍女調戲非禮了,然後差點被楊集給打死。

印象太過深刻,想忘都難。

他在楊集提示下,細看一眼,終於認出人來了,訥訥的上前行禮道:“是、是您吶!”

楊集冷冷的質問道:“為何打人?”

程咬金嚇得他臉都白了,連忙辯解道:“大、大……這回不是我的錯!不賴我,而是這個該死的博士該死.”

楊集看了看那名悽慘的夥計,又向程咬金問道:“他怎麼該死?”

程咬金頓時鬆了一口氣,他趕緊掏出一張紙,遞給了楊集:“我前天急著用錢,把一條價值六七萬貫的墜子,以三萬貫押在這裡,我當時取走了價值兩萬七千貫的金珠,如果我在三天內,還不了三萬貫錢,墜子就是他們的了,可是我現在把錢拿來了,他卻說墜子不見了.”

說著說著,程咬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那條墜子是先父留給阿孃的唯一的遺物,那是我阿孃的命.”

楊集知道珠寶行都做典當業務,他們為了賺取典當之物含有的數額巨大的差價,便根據客人急需用錢的心理,把價錢壓得極低,而且每天還要吃利。

此外,還將還錢時間定得非常短,只要客人錯過還錢時間,他們就能賣掉物品、大賺一大筆錢。

針對這個行當的亂象,主管商業的杜如晦專門出臺了一項政令,要求“典當行”收客人的物件之時,約定的還錢時間必須超過三個月、利錢不能超過七分。

他看了看手中的文字,一切正如程咬金所說、下面還蓋了店鋪的印章,卻沒有必須具備的東主的私人印章。

但是既然已經產生了“交易”,那麼這紛契約就已經嚴重違反了涼州的“典當”政策,而這家珠寶行,不但要把墜子退給程咬金,連那三萬貫錢也是他的;另外,還要給市署交六萬貫罰款。

也是和程咬金“交易”的數額沒到五萬貫,如果大於等於五萬貫,史寧的一切財產都要被沒收乾淨。

見史寧快步走到身邊,便將契約轉交給了他,冷冷的問道:“史東主,你自己看吧!”

史寧看了一遍,頓時面如土色,他顫聲向楊集解釋道:“大大、大王,我們雖然也收客人物件,可是一切都遵照官府要求辦事,契約也只能由東主或大管事寫,這一份,不是我寫的!”

“的確不是你寫,而是這個混蛋.”

程咬金見那名夥計想跑,上前就從背後捏住了他的後頸,就這麼提了過來,然後往地上一丟。

那名夥計聽到史寧稱楊集為“大王”,他立刻明白眼前這人是誰了,嚇得他直接癱在了地上,不等眾人審問,他就結結巴巴的全部交待了。

此人不僅僅只是一名小夥計,還是史寧的內侄,手上也積攢了不少錢,他從口音上聽出程咬金是個外鄉人,又在交流過程中得知程咬金不知道涼州的典當政令,便起了貪婪之心,用自己的錢、揹著史寧接了不法私活,俗稱‘借雞生蛋’。

瞭解了真相,史寧第一時間找到墜子退給程咬金,而且因為楊集在這裡的緣故,他不僅按照規定把那三萬貫錢給了程咬金,額外又補償一萬貫;相關罰款,他也認成了十萬貫。

事情辦妥,楊集也不逗留;和柳如眉帶著買到的首飾離開了店邸,至於史寧和他內侄是私了、還是扭送到官府法辦,那就與他無關了。

程咬金屁顛屁顛的跟著楊集,他這次遇到貴人,不僅要回墜子,還賺了四萬貫,差點把他給樂死。

大街上,楊集好奇的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而且為什麼混得這麼慘?”

按照程咬金以前說過的話,他是曹魏著名謀士程昱的後代;對於這個,楊集也不知真偽,但是老程家的確闊綽過,而且還是一個官宦世家。

程咬金的曾祖父程興是北齊兗州司馬、祖父程哲是北齊晉州司馬、父親程婁是北齊濟州大中正。

北齊亡國以後,老程家在北周對北齊官宦世家的大清洗中,也受到了嚴重影響,他的父親失去了官職,便專心在家教育程咬金。

直到大隋建國,楊堅也許是為了安撫地方豪強,便授予了程婁濟州大都督的勳官。

雖然程婁也不在了,不過程家畢竟是傳承了很多代的官宦世家,他們在東阿老家擁有眾多田地,至今還是濟北郡第一豪強。

而程咬金不管是在正史上、還是演義中,都是一個頂級大孝子,他就算是混得再差,也不至於當了老母親珍若性命的墜子吧?

但現實的問題是,他真的當了。

“大王,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跟你來張掖,否則的話,我現在就算不是名震天下大將軍,至少也是郎將、校尉了。

總比在東阿當個縣尉強.”

程咬金一提到當年的決定,就後悔不迭,當時武舉一結束,他本來想跟著楊集的,楊集建議他先回鄉好生練幾年武藝、讀幾年兵法,然後再來張掖。

他是答應了,可是到了晚上又後悔了,然而他年少、拿不定主意,便去找秦瓊商量,可秦瓊不願遠行,又對武舉的後續安排抱有極大的期望,建議他不要跑來找楊集。

朝廷後來的確授予了他們軍職,使他們得以衣錦還鄉;然而時至今日,還是那個級別。

半年前,他不想這麼默默無聞下去了,決定變賣家產,跑來張掖安家。

不過家產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變現的,於是讓老管家留在老家處置家業。

自己帶著家小、幾個十人家丁和婢女輕裝上陣,並在張掖買下一座豪宅。

他花錢大手大腳、什麼都買貴的、家裡又有幾十口人要吃飯取暖,而且又喜歡在外面“玩耍”,所以很快就把帶來的錢都花光了。

前天實在支撐不下去了,便找老孃訴苦,準備拿娘子的首飾去當。

老孃卻說他若是混到當媳婦兒的金銀首飾的地步,太丟老程家的臉了,就找出這串墜子給他典當。

昨天,他娘子感覺不對勁,一再追問錢從哪裡來,他沒辦法,只好實話實說。

他娘子聽說他把老孃珍若性命的墜子給當了,臭罵了他一頓,然後把自己的首飾賣了,讓他把墜子贖回來。

聽了程咬金的介紹,楊集才知道他還有這麼一番“苦難”,問道:“那你為何不直接來找我?”

程咬金沉默半晌,長嘆了一聲,有些難堪的說道:“唉,實在是、實在是沒臉見人啊!”

楊集理解他的尊嚴和驕傲,便換了一個話題:“你成家了?”

“成了,娘子姓孫!”

程咬金忽然咧嘴得意地笑了起來:“還給我生了兩個大胖小子.”

“恭喜你啊!”

楊集微微一笑,隨口問道:“秦瓊和單雄信他們如何?沒有來嗎?”

程咬金模稜兩可的說道:“他們各自在本郡任職,日子又過得比我好,便不打算遠行了.”

程咬金看似粗魯,可他遠比秦瓊和單雄信精明,他知道軍人想要升官,一是看背景,二是靠軍功。

他們沒有什麼背景,唯有走建功立業這一條路。

可是太平盛世,想立功也不容易,而且就算立下大功,功勞到最後,也未必是自己的。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既有戰爭、主帥能打又賞罰信明的地方從軍;而楊集執掌的涼州,無疑就是最好的選擇。

他出於朋友之義,在出發之前專門找過秦瓊和單雄信,向他們陳明這個厲害關係、希望他們結伴來涼州;但是他們有些安於現狀、不太願意冒險,而且瞄上了洛陽的驍果軍。

一個二個彷彿都忘了當年在大興吃過的大虧、武舉的黑暗,天真的認為朝廷唯才是舉,一個人只要有本事,無論在哪裡都能闖出名堂,用不著冒著生命危險上戰場。

人各有志,誰也勉強不了誰,程咬金也只能尊重他們的選擇,獨自一人踏上了自己選擇的路。

楊集聽了程咬金的話,卻也沒有感到失望。

畢竟秦瓊和單雄信他們只是衝鋒陷陣的猛將、而不是統帥千軍萬馬的帥才,以涼州人才濟濟的情況,如果他們真的來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只是錦上添花罷了。

而且他們即便是來了,估計也要走。

這是因為涼州人才多,楊集用人之時,一定會優先考慮這些忠心耿耿、具備統兵之才的人;可是經過多番接觸之後,楊集卻發現秦瓊他們都有著懷才不遇之士的自矜自傲、怨天尤人,一顆心根本就沉不下來;以後或許會變,但現在應該不會。

一旦他們認為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肯定抱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心思,遠離涼州。

而程咬金不僅來了,還來得這麼堅決,自己怎麼說也得帶他去戰場上走一遭,於是問道:“馬上就要打仗了,你去不去?”

程咬金眼睛一亮,忙不迭的猛點頭:“我就是要上戰場才專門跑來涼州,要是不去那就是傻子了。

對了,什麼時候動身?”

“四天後出征!”

楊集說道:“你先回家安頓家小,在這四天之內,你隨時可以來我家報到.”

“喏!”

程咬金有了這麼一大筆錢,並不擔心家小的生活問題了,如果繼續由他當家,他反而感到擔心了。

程咬金走後,楊集也帶著柳如眉打道回府了。

“公子!”

等他們進入前庭,柳絮匆匆忙忙的當面迎來,她已經把天門之主之位移交郝瑗,欣喜的追來了張掖。

“何事?”

楊集腳步不停,邊走邊問。

“天門雍州分堂從大興發來了急件!”

柳絮將一封書信交給楊集,楊集停下腳步,展開書信,一行行小字躍然紙上,眉頭漸漸皺起來。

天門雍州分堂在隴西發現張仲堅行蹤,說他帶著十多名武士正向張掖方面奔來。

“來得正好,幾年前那筆賬也該清了.”

楊集冷冷一笑,向柳絮吩咐道:“出動部分精銳,將張仲堅給我盯死了。

有什麼訊息,第一時間來彙報.”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張仲堅是來找沈法興的。

沈法興和晁田、樊虎、陸炎當初在獨孤敏威逼利誘之下,脫離江南盟,並將“盟產”帶入玄武幫,然後獨孤敏再利用官府釋出的通緝令向官方施壓,之後是官方毀了江南盟、軍方則剿滅了張仲堅的老巢。

江南盟雖然不復存在,但是晁田、樊虎、陸炎當上玄武幫副幫主以後,仍然活躍在大江大河之上;張仲堅想要打聽他們,非常容易,然而他至今都沒有去找這三人,反而往涼州奔來,便斷定他是尋找沈法興詢問江南盟滅盟真相。

畢竟沈法興主要是負責和官方打交道的副盟主,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晁田、樊虎、陸炎多。

“喏!”

柳絮躬身答應一聲,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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