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陣綿綿小雨細而無聲地浸入盛夏的長安,城內原本暑熱難耐的天氣也為此漸漸緩和了幾分,就連空氣中原本焦躁浮動的熱氣也絲絲扣扣的轉涼,攜著些微潮溼的水汽。

居於皇城城郭外的西街此刻人聲鼎沸,與那南街一般皆是京城最為繁華的所在,而西街的安興坊、南街的勝業坊更是長安世家大族、達官貴人聚集之地。

纏綿細雨之下,西街仍舊摩肩擦踵、吆喝不絕,好似這般陰沉天氣也絲毫未攪擾長安百姓的出遊興致,相比而言,此刻一巷之離的安興坊卻是分外清淨,只見其中一家佔地頗廣的宅邸前,只有幾個身著短褐的年輕小廝正在默然灑掃著,門前廊下的守衛明明站了七八數十位,卻是極有規矩,絲毫聽不出半點聲響,與府前的石獅子一般彷彿入定。

抬頭看去,那兩根漆紅柱子之間,高高懸在門上的匾額書著幾個字型遒勁、頗有力道的幾個字——臨淄王府。

王府的東院內曲徑通幽,遍植松柏翠竹的一所小苑此刻更是清靜異常,回折曲廊之下,一著月白襴衫,頭束玉冠的男子獨坐於五角小亭中,雙手正按在一把名為鳳鳴的古琴之上,窸窣間細雨穿林打葉落在廊上瓦簷,隨著條條溝壑傾斜而下,猶如珠簾一般綿延而下,正滴在廊下石磯上,倒是平添雅緻。

男子瑩潤修長的指尖隨聲捻動下,清靈的韻律彷彿攜著悠然迴音落在苑中,與這細雨之聲漸漸融為一體,讓人一時分不清,悅耳的究竟是這雨聲還是那琴聲。

頗有幾分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的意境。

遠遠地,一名長隨打扮,年輕靈秀的少年漸行漸近,聽到此聲時不由愣然駐足,他若未記錯,自那日曲江夜宴歸來後,自家主子似乎對這首《月出》便尤為喜愛,每日獨坐時總要彈奏一曲,起先他倒未覺得什麼,可聽得久了,聽得多了,似乎連他也能從這清靈琴聲中聽出幾分憂思來。

待到一曲終了,那長隨適才緩緩走上前去,恭敬地傾下身子道:“郡王,太尉府方才來了人,說是為郡王送上邀帖.”

聽到“太尉府”三個字,陳之硯原本垂著的眼眸微微一動,抬起來時正好看到臨安遞過來的帖子。

太尉府?臨淄王府與太尉府向來道不同,兩家雖同立於朝堂之上,卻從未有過任何往來,太尉府如何會給他送來邀帖。

疑惑間陳之硯的心下不由浮現一個身影,一時竟盤旋著說不清的情緒來。

當他接過邀帖開啟,芝蘭香草的淡淡香味頓時透出紙面撲鼻而來,入目雖了了幾字,卻已能叫人看出灑脫的風骨,而當他看到貼上落款之人時,心中讚賞更深,早就聽聞太尉府的長安郡公楊延高潔風雅,最喜魏晉風流名士,如此看來,的確是不負盛名。

只是楊延竟然邀他一聚,坐而清談?若非此刻捏著手中這張薄而不菲的紙頁,便是連他也有幾分意外。

“郡王,明日您可要去?”

聽到臨安試探的話語,陳之硯將邀帖摺好收入袖中道:“長安郡公既然盛情邀請,我們又怎好推拒.”

“可咱們王府向來與太尉府非同路之人,如今他們冷不丁送來這邀帖,只怕有些蹊蹺,咱們是否要將此事告知王爺?”

陳之硯聞言搖了搖頭道:“祖父如今已不問朝政,又何必將此事說與他老人家,再者長安郡公雖出身楊氏,但性情仁和,非那般詭譎之人,咱們如此草木皆兵,反倒平生不快。

明日你只帶人提前去觀中照看著,若有異動及時報我,咱們再行應對也不急.”

見自家主子這般安排,臨安才些許放下心來,便想著明日定要帶上府裡最精幹的侍衛才是。

待到夜裡細雨已駐,窗外的微風吹的樹葉颯颯作響,葉上的雨珠輕輕自支起的窗沿上落入,正正好灑在窗下少女垂下的發上,印著燭火,在那烏黑的髮絲上正泛著細微的光暈,蕙容見自家主子正入神地做著女紅,上前一邊要關窗,一邊對著低頭不語的寶纓道:“娘子為這朵芙蓉花,都快入了迷了.”

聽著耳畔格窗落下的聲音,寶纓這才將指尖細細銀針攥入花繃子裡,稍稍仰了仰頭揉著後脖頸,下一刻感受到蕙容正替自己按揉著,便笑著飲了口茶,將兩手伸直,遠遠打量手中那副雨後芙蓉的花繃子道:“先前的兩幅總覺得不好,只這一幅,看著才與那日芙蓉苑裡的一般.”

說話間寶纓握著花繃子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一針一線繡出的芙蓉花,唇畔笑容越發明麗。

待她歇息片刻正取了那針要作收尾的功夫時,外間突然響起婢女的聲音:“三娘子.”

幾乎是同時,寶纓手中一頓竟不小心刺入指尖,疼痛登時入了眉心,隨著蕙容的低呼,一個秀麗的身影便急急走了過來,及時從自己的袖中抽出絲帕替寶纓裹了傷口,習慣性輕輕吹了吹道:“這樣便不疼了——”寶纓隨著那雙握住她的手緩緩抬頭,看著近前少女認真的眉眼,一時間恍惚覺得回到了從前。

兒時的她與紅纓常常玩捉迷藏的遊戲,一次紅纓躲在阿孃房裡的櫃中,她循著窸窣的聲音開啟櫃門時,看到的便是一個小小的身體正悄悄蜷在那角落裡,一看到她張開懷抱等著自己,小丫頭便欣喜地向她撲來,然而因著一時撐不住力,那軟軟糯糯的身子便急急撞在她身上,一個刺拉拉的疼痛也隨著一枚簪子鑽入她的手心裡。

原來尚小的紅纓躲在阿孃的衣櫃里正好看到了一支落下的金簪,便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卻不曾想會刺的她鮮血直流。

如今她還記得小小的紅纓嚇得哭泣不止,引得大人們驚呼著請了大夫來,直至大夫替她止了血,在婢女們的百般勸慰下,紅纓才止住了哭聲。

那一夜,小小的紅纓便如稀糖人兒一般黏在她的床榻邊,一夜未眠的陪伴她,也是如這般的夜,捧著她的手一邊吹著一邊稚氣道:“秋蘭她們說,這樣就不會疼了.”

高几上的燈燭驟然爆開流下燭淚,寶纓默然回神,不由緩緩抽開手道:“無妨,只是小傷罷了.”

話音落盡,對面的少女許久未曾說話,無聲的靜默與疏離在二人之間輾轉盤旋,直到外面的風吹的格窗微微作響,一股涼意襲來時,寶纓的一顆心漸漸升起幾分愧疚與酸澀,不由猶豫著是否要打破這寂靜。

“阿姐,還在氣我對嗎——”少女的話滯澀而平靜的響起,抬頭間,因著逆光,寶纓只能看到眼前的紅纓低埋著頭,垂下的眼瞼下看不出情緒,隻手中捏著方才替她包裹傷口的絲帕,輕輕摩挲顯得異樣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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