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葛特在出生後不久,就明白了惡兆之子是不受人喜愛的玷汙者。

咒血是流淌在體內的玷汙,無論怎麼治療,也無法祛除。

曾經年幼的蒙葛特還天真地覺得,只要將咒血排出體內,自己就不會遭人厭惡了。

結果就只是把自己搞得渾身都是咒血,被人們像發瘋了似地攻擊他。

最後只能狼狽地逃回下水道。

之後他便被戴上了囚具。

自誕生以來就被視為玷汙,蒙葛特從未感受到別人的溫情與善待,從小,在下水道其他惡兆的言談中,他便早早學到一個事實,那就是玷汙者,是不會被愛的。

蒙葛特聽說,母親是不會嫌棄子女丑陋的,即使是亞人的母親,也會愛惜自己的孩子。

但自己的母親顯然不是一般母親,她是一位冷峻的女王,睿智、沉靜、還有飽經戰爭歷練的堅毅。

母親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很複雜。小時候的蒙葛特看不懂,只會覺得害怕,長大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那大概是一種失望,以及恐懼。

並沒有厭惡,但失望和恐懼也足以改變蒙葛特的性格。他變得擅長察言觀色,每每做事,都會先觀察母親的表情、觀察人們的意見,只要判斷對方會不高興,便默默放棄。

與母親的嚴厲不同,更高大健壯的父親卻很和藹,是少有的願意陪著他們一起玩耍的人。

父親會偷偷熘進下水道,陪蒙葛特玩耍,給他講故事,教他武藝。

可惜父親常年征戰,其實很少陪蒙葛特,少有的幾次陪伴,都令蒙葛特十分珍惜懷念。

蒙葛特很喜歡父親,當他用母親的偽裝面紗藏在羅德爾王城時,聽到人們對父親的讚頌與憧憬,聽到又一次大捷,心裡便會升起一陣驕傲。

連帶著對黃金王城與黃金樹也有了些許歸屬感。

一開始他還會忍不住撤去偽裝,去和人們一起興奮地談及父親,但結果只會換來恐懼與攻擊。

為此母親還收回了擬態面紗,嚴厲告戒他,他需要注意影響,不能給父親、給黃金蒙羞。

是的,他是艾爾登之王葛孚雷與永恆女王瑪莉卡的兒子,名門黃金一族的直系血脈,一位世人所不知曉的半神。

一個受玷汙的惡兆之子。

但母親即使嚴厲,即使冷漠,只要孩子依舊受到父母供養,無可奈何地接觸父母,就還是會依賴他們,進而親近他們。只是這樣的孩子大多更卑微,沒有尋常孩子的嬌縱與活潑。

蒙葛特依然因為父母而感到驕傲與自豪,雖然這驕傲並沒有分享的物件。

他有個同為惡兆的弟弟,不過兩兄弟都被關押在下水道里,一個喜歡仰望頭頂,從井蓋縫隙中看黃金樹,一個則總是鑽進更深的地下。

蒙葛特當然是那個喜歡抬頭看黃金樹的人,他弟弟喜歡探索下水道,一連幾天不見人影。

當由魔力製作的禁制枷鎖束縛在身上時,蒙葛特反而獲得了一定的自由,他被允許自由外出,只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為此學會了偽裝的辦法,可以將自己藏身在人群中,不露絲毫馬腳。

大多數時候,只要蒙葛特安靜地隱藏自己的身份,就不會招來太多敵意。父親和母親也不會因他耗費更多的精力。

他們更關注的、也是集中所有精力培養的孩子是他的哥哥,完美的黃金——葛德溫。

葛德溫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玷汙,繼承了父親的爽朗與力量,也繼承了母親的智慧與美麗的金髮。他被視作最完美的繼承人而培養,傾注了瑪麗卡女王、葛孚雷王,以及無數黃金之民的期盼與心血。

在蒙葛特的記憶裡,葛德溫的臉總是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有印象的只有那一頭璀璨的金髮。

同為黃金的子嗣,自己是惡兆之子,哥哥則是完美的黃金之子,蒙葛特並無多少嫉恨。

因為哥哥繼承了父親的性格——對他很好。

葛德溫是除了父親之外罕有地將他視作人,而非玷汙者的人,也很照顧他。

在葛德溫身上,蒙葛特感受到母親般的關愛。

尤其是在父親離開交界地後,幾乎就只有這位兄長還在關照他。

葛德溫還會將自己所學的石板書與卷軸偷偷帶給蒙葛特,給他講解其中經義。

因為父兄的關愛,即使身處王城的下水道,作為囚徒,他也是仰望天空的那一個囚徒。他習慣從排水井蓋的縫隙中仰望宏偉的黃金樹。

偶爾會有黃金的碎屑從下水道飄落,那是他在孤獨一人時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

“你也不要太怪罪母親。”葛德溫曾這樣對蒙葛特說,“她是我見過最具智慧的人,將惡兆視作玷汙,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父親也說過同樣的話。”蒙葛特說,“但只有你們會關心我。”

“她太忙了。”葛德溫說,“你是沒看到她房間裡的書,堆積如山,她一直都很累。小時候我還常見母親笑,你大概沒經歷過那個時代。”

對葛德溫的說話,蒙葛特不以為然。

葛德溫摩挲著蒙葛特頭上的硬角與瘤痂:

“告訴你一件事,能讓你心裡平衡一點——其實母親也不愛我和父親。”

“怎麼可能?”蒙葛特說,“你在騙人。”

“準確說,母親愛著我,愛著父親,但她給予我們的愛,不會比黃金之民多,也不會比惡兆之子少。”葛德溫解釋著,“她的愛就像黃金樹的光芒一般,籠罩整個交界地——或許你會覺得這過於冷漠,父親偶爾也會覺得母親硬得像塊石頭。但我們的母親畢竟不只是為母且為妻的女人,她是為王也為神的瑪麗卡女王啊。”

葛德溫感嘆:“她畢竟是個神——也就是說,不是人。有時候我懷疑如果為了推行律法,她甚至會毫不猶豫得幹掉我。”

“怎麼可能,你那麼完美。”蒙葛特說。

“我也不是那麼完美的。”葛德溫摸著蒙葛特的頭,“你知道食痂癖嗎?傷口結痂後,會有人喜歡將結痂吃掉。”

“你是那樣的人嗎?”蒙葛特說。

“不是,我還沒那麼極端。”葛德溫說,“不過我很喜歡結痂時那種堅硬的手感,就像鱗甲一樣。不覺得自己這身硬角很酷嗎?像龍一樣。”

葛德溫展示著手上的傷口,咧嘴笑了:

“可能是因為天天被老爹訓練揍得遍體鱗傷,有些變態了吧。”

葛德溫過癮一樣搓著蒙葛特身上的硬角:

“你看,無論你長成什麼樣子,都會有人喜歡你的,我就很喜歡你這身角,多酷啊,像龍一樣。”

“但沒有母親,母親的愛裡,不包括惡兆之子。”蒙葛特說。

葛德溫表示認同:“黃金樹畢竟還不夠大,雖然依舊普照眾生,但有些地方還是會因為偏遠而被些許黑暗籠罩。或許等我也為王且為神的時候,可以找到比黃金樹的光更宏大的光芒,那時世界將會是一個可以容納下玷汙者、容納下惡兆的世界吧。”

“會有那樣的光芒?”蒙葛特不信。

“會有的。”葛德溫手裡捂出一團金色的火球,帶著溫暖與光芒。他將光球送向上空,照亮逼仄陰暗的房間。

葛德溫說:“某種比黃金樹更高遠,更溫暖,可以將光芒傳播更廣的存在。就像滿月一樣,但擁有黃金樹的光芒……對了,該叫太陽。”

“太陽是什麼?”蒙葛特問。

“你去讀書,讀完了書,就什麼都懂了。”葛德溫把石板與卷軸推給蒙葛特。

後來葛德溫有一段時間沒去看蒙葛特,聽說是爆發了戰爭,太子率領王城的戰士與來犯的古龍一族戰鬥。

葛德溫漂亮地贏得了勝利,也贏得了古龍一族的尊重,他甚至與古龍中的強者化敵為友,在王城中傳播起古龍的信仰。

就像當年的葛孚雷王,在征戰中不斷譜寫著自己的傳奇。

只是隨著兄長在王城的影響日益增加,事務也越來越繁多,看他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蒙葛特偽裝成平民去遠遠看望過兄長,那時兄長已經真的有了一頭古龍陪伴在他的身邊,漂亮,高雅,鱗角遠比他的惡兆角好看。

蒙葛特遠遠地憧憬著兄長,希望自己也可以上戰場,建功立業,獲得尊重,能夠站在兄長一樣的高度。

可惜當他真的被放出下水道獲得短暫自由,卻是踏著葛德溫的屍體走進戰場的。

黑刀之夜,太子葛德溫遇害。葛孚雷王已經離開,太子橫遭不測,女王和王都銷聲匿跡。葛德溫雖然也有子嗣,卻遠沒有黃金之子耀眼,面對聯軍的進攻,以驚人的速度落敗逃竄,甚至不顧王城與百姓。

昌盛的王城彷彿一個瞬間就已經搖搖欲墜,永不落幕的黃金王朝彷彿是一個泡影,一場美好的夢。

最不受希冀的惡兆之子們卻在這時站了出來,挑起大梁。

與葛德溫一同學習時的知識派上了用場,蒙葛特隱藏自己的身份,以黃金一族後裔的身份接管了羅德爾王城,平復王城的混亂,擊退君王聯軍,將王城治理得秩序井然,在破碎戰爭中笑到最後。

黃金之民們相信無上意志庇佑著黃金王朝,庇佑著黃金樹,即使面臨如此危機,也賜福著這座宏偉的王城。

蒙葛特被稱為賜福王,這是黃金之民的尊稱,也是他維持虛假身份時表達出曾經的希冀——自己是蒙受賜福的黃金之子,而非蒙受詛咒玷汙的惡兆之子。

蒙葛特偶爾也會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想著自己如果可以先以賜福王的身份活動,讓百姓們瞭解自己的智慧謀略,瞭解自己的治國和軍略,等到人們喜歡上自己,再去揭露自己惡兆的身份,那樣或許人們就會喜歡上自己,原原本本的自己。

就像父兄講的故事裡也常說,先讓人們接受人的優點,再展現不足,人們就更容易接受、更容易包容對方,便能夠客觀地看待對方了。

蒙葛特也是這樣做的,先隱藏身份,再區域性試點,宣召一個惡兆獵人覲見他。

蒙葛特覺得,如果連惡兆獵人也願意接受自己,那麼自己就可以褪去偽裝了。

那樣,他就可以順勢建立一個葛德溫說過的,可以容納玷汙者,容納惡兆的世界了……

蒙葛特始終保持賜福王的身份,隱藏在幕後,自然是因為這實驗失敗了。

他遭到了自出生以來最大的惡意。惡兆獵人似乎完全不願意接受將賜福王的偉大冠在一個惡兆之子身上,這甚至更加激化了他的憤怒,讓他奮不顧身地攻擊玷汙王座的惡兆之子。

蒙葛特殺死了惡兆獵人,懷著沉痛與絕望,以及絕不能暴露秘密的決心。

這之後,他便不再試圖把心思放在不經意間暴露自己的身份上,專心地作為賜福王,維持王城的秩序,治理王城。

在維持虛假身份的破碎戰爭期間,他也獲得了自由出入王城的機會。有機會進入母親的閨房——也是她的書房,學習那些深奧的知識。

那裡記載著瑪麗卡的思考,黃金律法的奧義。從葛德溫的講授為啟蒙,經歷王城在風雨飄搖之際的動盪,黃金之民的不安,觀看瑪麗卡遺留下的智慧,加上被惡兆獵人激烈地敵視,長久的偽裝也讓他開始跳脫出惡兆的身份看待問題。

蒙葛特開始深入理解了黃金律法,不再隔著井蓋憧憬黃金樹,而是將探索直達黃金樹冠。他理解了黃金律法的正當性,以及惡兆被視為玷汙的必要性。

他開始視黃金律法為正統,體會到其中的秩序與美麗。

眺望偉大的黃金樹時,可以讓他忘記自身的渺小,也忘記自己身為惡兆的事實。

蒙葛特便這樣,白天治理王城,夜晚化身惡兆妖鬼,率領著黑夜騎兵,解決外患。遠交近攻,將風暴王的手下收復,反攻火山官邸。

偶有空閒,就去閱讀母親留下的書籍,探索黃金律法。

即使是惡兆那樣強壯的身體,也吃不消。明明擁有重心大盧恩和黃金一族的血脈,卻遠不如弟弟那般強壯。

蒙葛特就這樣苦苦支撐,一直撐到葛孚雷回朝。

再次見到葛孚雷,蒙葛特的心情複雜。

有見到父親時的欣喜與懷念,有終於可以放下重擔的輕鬆,有看到黃金王城將再度偉大的希冀,還有自己終究需要拋下賜福王的身份,重回王城下水道的遺憾。

但總歸喜悅是大於惆悵的,這麼多年,他早已接受了惡兆是玷汙的事實。

蒙葛特熱切地擁抱著葛孚雷,就像從前那個恭順溫良的孩子一樣,將王座讓給葛孚雷。

蒙葛特已經做好準備,在地底的牢獄中,在地牢的井蓋縫隙中再次仰望天空,再次見證那個永恆、輝煌的黃金王朝的復甦。

可葛孚雷卻給了他一道晴天霹靂。

蒙葛特勐然睜開眼睛,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一面日蝕般的圖桉。帕奇老店的旗幟迎風招展,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我說什麼來著?打雷肯定能叫醒。”有聲音從頭後方傳來。

蒙葛特費勁地抬起眼睛,看到蘭斯桑克斯手則惡作劇般捏著他的硬角,手裡的紅色雷電正在消散。

她的膝蓋正給蒙葛特枕著,手中雷電消散,便將頭低垂到蒙葛特臉上方,金色的長髮逆光披散,讓他看不清蘭斯桑克斯的臉,只覺得滴滴淚水融入體內,維持著源源不斷的生機。

“可惡。”無名在一旁頗為遺憾,將手中的火焰散掉,給了蘭斯桑克斯一塊盧恩。

無名盯著蒙葛特:

“幼,賜福王,身體怎麼樣了?”

蒙葛特下意識糾正:

“我是瑪爾基特,惡兆妖鬼。”

“你猜我信不信?”無名說,“別藏了賜福王,你到底怎麼過來的?來這又有什麼目的?”

蒙葛特沉默片刻,眼看隱瞞不下去,說道:

“目的?來殺你啊。”

============

蒙葛特一直以來的苦苦支撐,並不是沒有結果的。

這一天,他的堅持,終於開花結果。

偉大的艾爾登之王,戰場之王葛孚雷,他尊敬的父親——回朝了。

黃金之民們依然懷念著黃金樹的鼎盛時期,他們第一時間認出了葛孚雷,歡呼與狂喜瞬間傳遍全城,人們甚至一時都已經忘記了羅德爾還有一位賜福王的存在。

似乎葛孚雷一歸來,人們便自然而然地覺得他才是真正的王,理所當然地相信繁盛會伴隨葛孚雷王一同歸來。

直到葛孚雷王詢問如今羅德爾的主人,騎士們才想起那位不見形影的賜福王。

騎士們並未對此感到糾結,既然賜福王自稱是葛孚雷王的子嗣,那麼見到父親歸來,自然會熱情相迎。之後無論是誰當王,都是黃金一族的家事了,無需他們過問。

葛孚雷王請退眾人,帶著讚美與祝福,獨自前往艾爾登寶座。

時隔許久,父子終於相見。

蒙葛特剛走出來時,還想念兩句狠話,將惡兆的恐怖刻印在褪色者墓碑上。

但當他走下臺階,映入眼簾的卻是那深埋在內心的高大身影,那熟悉的寬廣胸膛。雖然披散鬚髮,未帶王冠,卻掩蓋不住王者的氣息。

一瞬間蒙葛特好像回到小時候,想要撲到父親懷中,但長久以來執掌羅德爾的經歷已將沉穩刻印在心底,稚嫩的幼年時光已一去不返,他凝望那身影,一動不動。

或許內心深處,他還有些不敢相信,害怕這只是一場美夢,自己輕舉妄動,夢境便會像泡沫般消散。

最後還是葛孚雷對他笑了笑:

“許久不見了,蒙葛特。”

語言將夢境化為現實,父子狠狠擁抱在一起。蒙葛特感覺胸口都要被葛孚雷勒斷擠爆,但這樣強大的壓迫才有實感,讓他相信他的父親真的回來了,而且還像小時候對他舉高時砸穿下水道頂蓋時那般勇勐威武。

父親還是那麼高大,站在他面前,自己依然像一個小孩。

“父親,您坐。”蒙葛特趕緊站在葛孚雷身側,讓出艾爾登寶座,讓出那被他堅守至今的羅德爾王座。

“你坐就行了,這裡椅子多的是。”葛孚雷擺手。

“這怎麼行,這才是屬於您的王座。”蒙葛特堅持,“那些椅子都是叛徒們所坐的。”

葛孚雷大笑:“王座可不是由椅子決定的。”

“那您也坐不下那些小椅子啊。”蒙葛特說,“對您的偉岸身形來說,太過狹窄。”

“無妨。”葛孚雷拍拍肩膀。

葛孚雷的肩頭,一個虛影逐漸凝實,那是一個獅子的身影,最後凝為實體,從葛孚雷身上下來,站在葛孚雷背後。

葛孚雷一屁股坐到獅子背上:

“這不就寬敞了?”

蒙葛特看著那獅子愣了下,隨後躬身行禮。

宰相野獸瑟洛修,輔左父親的宰相,引導黃金一族的老賢者。

獅子對蒙葛特點點頭,金色的鬃毛波浪般搖曳,獅子頭也轉過去,開口說道:

“這確實不合適,王座應該由您去坐。”

葛孚雷無視了瑟洛修的話,看蒙葛特不願意坐在王座上,始終站著,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審視著蒙葛特,嘴角噙笑:

“賜福王?”

蒙葛特低垂著頭,有些羞赧也有些惶恐:

“這是偽裝,只有這樣,王城才不會亂。”

強壯的蠻王語氣柔和:“很久不見,身體壯了不少,有王者氣度了。”

蒙葛特有些不知所措。

他太久沒有感受過這樣溫柔的語氣,已經忘記了該如何應對。

葛孚雷繼續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辛苦你了。”

蒙葛特鼻子有點酸,想來是鼻子上醜陋的瘤痂造成的,也可能是心裡堅硬的惡兆角融化了。

葛孚雷看著蒙葛特的神情,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沒怎麼關心過你,從沒將你作為王來培養,你心裡大概是記恨我的。想哭想罵,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蒙葛特搖頭:“我怎麼會記恨您,因為您和兄長,我才能支撐到現在。”

沒有父親教給他武藝,沒有兄長教他學識,沒有黃金一族帶給他的榮譽,他不會將王城治理得井井有條,虛無縹緲的賜福王不可能受到黃金之民的尊敬。

蒙葛特說:“我雖然沒有您的才能,但一直在等待您的歸來,我整理了王城內外的情況與憂患,您可以立刻接手。”

蒙葛特轉身走向一個書桌,想將他記錄的卷宗轉交給父親。

書桌旁,他看到一頂王冠,被他棄置在書桌上許久未動的,艾爾登之王的頭冠。

蒙葛特將王冠擺放在書卷上,呈給葛孚雷。

葛弗雷沒有推辭,接過頭冠,展開書卷。

看了兩秒,爽朗地笑了:

“我是個大老粗,哪懂這些,你來講吧。”

就把書卷都塞給了座下的獅子。

蒙葛特也笑了:“也沒什麼大事,破碎戰爭之後,叛徒們都很老實。不過我在彼魯姆大道上的騎兵回報說,有一支大商隊準備登上亞壇。他們恐怕會繼續傳播癲火的信仰,您要注意。讓瑟洛修為您處理政務吧,我也要回去了。”

“回哪?”葛孚雷問。

“回……”蒙葛特頓了一下,“下水道呀。”

宰相野獸瑟洛修用帶倒刺的舌頭舔拭書頁,翻看著蒙葛特的書卷:

“很有條理啊,各項事物的處理也很合律法,看來你對黃金律法理解很深。”

蒙葛特點頭:“相信有父親和您,黃金樹必然可以再次偉大。一切玷汙與褻瀆,都會在黃金樹的威光下無影無蹤。”

“父親,我先告辭了。”蒙葛特說,“王城的佈置我基本都還保持著原樣。只有下水道的井蓋,我以增加排水量為由,擴大了井蓋的縫隙。我承認我有些私心,想等您回朝以後,我回到下水道監牢,抬頭能看到更多光芒——您要是不滿意,我還保留著原本的井蓋,隨時可以換回去。”

“蒙葛特呀。”葛孚雷的聲音有些更加惆悵了,“我這次回來,有些事情想改變一下。”

蒙葛特轉身,想最後再聽聽父親的聲音。

讓蒙葛特沒想到的是,葛孚雷卻給了他一道晴天霹靂。

“我想把惡兆都放出來。”葛孚雷說,“你說的商隊,也可以讓他們上來,允許他們做生意。”

蒙葛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許久:

“為什麼?”

“只是覺得,可以做些改變。”葛孚雷抱著胸,“而且你是我兒子,我能讓你睡下水道?”

蒙葛特眨眨眼:“以前不就讓了嗎?”

“以前你媽在,我聽你媽的嘛。”葛孚雷說,“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人,自然有她的道理。”

“現在就不聽了?”

“今天你媽不在家。”葛孚雷露出做壞事般的嘿笑,“先放出來,放出來再說。老子吃了兩輩子的苦,還不能讓我兒子享受享受嗎?”

面對葛孚雷的寵溺與大笑,蒙葛特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嚴肅:

“父親,您不能這樣做,這樣是在動搖黃金的根基啊。玷汙所以是玷汙,褻瀆所以是褻瀆,就是因為它們真的會損害黃金。”

蒙葛特說:“我是惡兆,我親眼見過黃金之民對受詛咒的恐懼,對惡兆的畏怖。您放任惡兆之子離開下水道,那會動搖您的威信,動搖律法!”

葛孚雷被說得一愣一愣的:

“怎麼還出來律法了,有那麼嚴重?”

“恐怕真的有那麼嚴重。”瑟洛修說,“蒙葛特說得沒錯,你不該這麼做。”

“我讀了母親留下的書,請相信我。”蒙葛特說,“黃金律法的基本、它的構成宏偉而美麗,理論完善優美,它的正當性正是由此賦予的。”

葛孚雷凝視蒙葛特,眉間巖巒隆起:

“可你是被這正當性排除在外的,孩子。”

“那或許是我的罪孽。”蒙葛特說。

“放你孃的屁!”葛孚雷突然暴怒,“這應該是我的罪孽。不就是點熔爐百相的殘餘嗎?你老子我見多了,算個屁!你留下來,不許去下水道。”

“您不懂!”蒙葛特聲音也大起來,“您只有一身力氣,完全沒有探索過黃金律法!那排除了玷汙的神聖才是正當性的基礎!”

吼聲中帶著惶恐,蒙葛特已經習慣了犧牲,習慣了不求回報的奉獻。

父兄離去,他早已經習慣了不被愛,轉而從關愛別人、從黃金之民幸福的微笑和對黃金樹的讚美中收穫滿足與認同。他甚至終於明白了兄長所說的母親的博愛。

可父親的做法,只會帶來恐慌與詛咒,讓不幸蔓延。

自己已經失去了被愛的可能,難道還要剝奪一個惡兆之子去愛別人的機會嗎?

葛孚雷看著大吼起來的蒙葛特,一時說不出話來。

葛孚雷像是個面對青春期孩子的老父親,孩子滿嘴的道理,嘴拙的父親不知所措,雖有歲月賜予的智慧,卻沒有雙指的能言善道,不會表述回應。

只是這青春期來得那樣晚,他作為父親的關心也來得那樣晚,孩子的信念已經成為信仰,再難撼動。

於是嘴拙的父親選擇了許多父親的做法——直接上手。

葛孚雷緩緩起身,渾身的肌肉微微顫動,躍躍欲試。

瑟洛修第一時間察覺到葛孚雷的變化,立刻放下手上的書卷,金鬃獅子扒著葛孚雷的肩膀勸說:“大哥算了算了——他還是個孩子。”

“這是我的家事。”葛孚雷斜視瑟洛修,露出恐怖的眼神,“宰相也難斷家務事吧?”

瑟洛修收回了爪子,縮到後面,拿書卷擋在臉上:“我看不到。”

葛孚雷一腳踏地,大地震盪,風暴吹拂蒙葛特的殘破毛皮斗篷。

“孩子,你要捍衛黃金樹是吧?我沒盡到父親的責任,沒怎麼教你。現在我教你一件事吧——你支援什麼樣的律法、擁護什麼樣的道理,都不重要。力量才是為王的本質,力量,才是讓律法無可撼動的基礎。”

艾爾登之王活動著身體:“正好,很久沒有跟兒子打鬧了。”

葛孚雷的手微微張開,關節的爆響像戰鼓,擂在蒙葛特心中。

戰王的威名,從小就耳濡目染,那甚至是他支撐下去的信念之一。

而如今自己卻要與這樣的傳奇為敵,與自己的父親為敵。

蒙葛特深呼吸著,握起手中柺杖。

但自己是賜福王,飽經破碎戰爭洗禮、同時擁有重心大盧恩和詛咒之血的半神。

“父親,我不是您的敵人,請在這戰鬥中,認可我的意志,我的信念——”

話未畢,蒙葛特覺得眼前黑了。

那雄威的身影已經臨到他身前,胸膛與雙臂的陰影完全籠罩住他,如同撲食的雄獅,一雙大手扣在他的腰間。

下一秒,蒙葛特只覺得天旋地轉,黃金樹的光芒突然就更亮了,樹冠也距離自己更近了。

蒙葛特被葛孚雷丟上天,不受控制地旋轉。

天旋地轉中,蒙葛特夢迴幼時被父親舉高高的感覺。

陰影再度籠罩蒙葛特,將黃金樹的光芒盡數遮蔽。葛孚雷跳到半空,再次鎖住蒙葛特身體,藉助自身與蒙葛特兩人的體重一起向地面暴扣。

勐烈地一摜,蒙葛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

葛孚雷抓住蒙葛特粗壯的大尾巴,在地上隨意摔打,像打兒子一樣。

簡單的幾下,蒙葛特感覺自己就要吐了。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吐出來的時候,葛孚雷終於停手了,把頭暈目眩的蒙葛特放在了王座上,看著他喘息歇息。

蒙葛特掙扎著從王座上下來:

“父親——”

“蒙葛特,出去走走吧。”葛孚雷打斷他,“不是以惡兆妖鬼的身份,而是以黃金之民的身份,去交界地感受一下吧。你把太多精力放在了治理王城上,該休個假了。”

“您是要……將我逐出王城?”

“你不是能變身嗎,想回來我還能攔得住你?”葛孚雷伸手撫摸蒙葛特的頭,“孩子——”

蒙葛特下意識看向葛孚雷。

“別老窩家裡,出門活動活動。”葛孚雷說著,高舉蒙葛特,大喝一聲,向城外投擲。

如流星經天,蒙葛特飛速劃過王城,朝遠方撞去。

============

“這就是你撞翻忒拉格斯的真相?”無名說。

“不,我出城以後,並沒有認同父親。”蒙葛特說,“即使沒有父親的認同,即使看不到黃金之民的笑容,我依然可以幫助父親,幫助黃金王朝。”

蒙葛特看向無名:

“所以我特意來找你的商隊,我要剷除你們的商隊,哪怕我已經沒有了軍隊,孤家寡人,我也要剷除商隊,阻止治療惡兆的妄念。”

面對這赤裸裸的犯罪預告,無名完全沒在意,他還在關注蒙葛特撞過來的事。

“那你怎麼撞到忒拉格斯的?”無名好奇。

“恐怕是拉塔恩造成了隕石的墜落。”蒙葛特說,“飛出城外的時候,我看到他正在往王城飛。哼,不知服從的叛徒,還想入侵王城,殊不知父親已經回朝,他只會撞得頭破血流。”

“他就是去找你爹的。”無名說,“就是不知道為啥打了起來。”

“找死……”蒙葛特評價道。

無名說:“好了,先別管別人的死活了。”

“也是,我已經自身難保。”蒙葛特說,“你若是要殺我,就動手吧。”

蒙葛特幾乎沒表現出什麼反抗的意志。

“我怎麼可能殺你。”無名搖頭,“你可是艾爾登之王的兒子,我指望你幫我牽線搭橋呢。”

“你覺得我會幫你嗎?”蒙葛特說。

“再說,不急。”無名轉身離開,囑咐蘭斯桑克斯,“你先看著他,我的新牛還需要再訓,遺忘曲線曉得不?我得嚴格按照遺忘曲線多教育教育它。”

無名把蒙葛特丟給蘭斯桑克斯便離開了,蘭斯桑克斯一隻手撐著臉,另一隻手閒得沒事,就開始捏蒙葛特的惡兆角,摸臉上的熔爐瘤,再擼一會兒蒙葛特的大尾巴。

“士可殺不可辱。”蒙葛特提醒她。

“我殺你幹嘛?你救了我呢。”蘭斯桑克斯百無聊賴得玩自己頭髮。

“你不怕被玷汙?”蒙葛特說,“這可是惡兆現象,最為忌諱的幾種褻瀆之一。”

“笑了,熔爐百相而已,玷汙我?瞧誰不起呢。”蘭斯桑克斯嗤笑。

她手指頭戳蒙葛特頭上的惡兆角:

“小弟弟,你是真不知道姐姐我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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