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各行其道（一）
公孫寧居又同他們交談了半晌，見夜月將白，便稱自己甚感疲累，打發他們走人。三人眼神交匯，沒有堅持多留，徑直出了鎮嶽宮。
姬勉和姬滿子亦步亦趨跟在公孫玉年身後，到了玄圃宮前還不肯走開，前腳接後腳一步不落地隨她進到青陽宮裡。
青陽宮古樸，木樓青瓦，簡潔無華，不似少主宮闕，倒像一處隱士幽居。身後兩人不言不語，姬勉一向冷峻，便也罷了，平日話多得天花亂墜的阿滿竟也變得古怪消沉。
公孫玉年心頭沉甸甸的，方才在殿中那股子灑脫豪爽，霎時一掃而空。待到屋內，實在受不住這詭異的清淨，揉搓著指尖，眼眉一彎，“多大點事，你倆別這麼垂頭喪氣行嗎？”
她語含嗔怪，頗不著調，惹得對面兩人齊刷刷瞪過來，兩人眼裡皆是滿含哀傷頹唐。
姬滿子少不經事，頭一回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力不能及的忿懣，她極其後悔從前貪玩怠惰，耽誤了修行。
“師姐，你別擔心，你還有我！師父說我近來修為大有進益，從今往後我會更加用功，我會陪著你，我們同生共死！”
公孫玉年俯身輕掃她臉上來不及消散的珠淚，勉強一樂，“……好呀。不過，那我可得把你揣在兜裡，別叫你前腳跨出山門，後腳便迷了路。”
姬滿子臉色一垮，用力攥住替她拭淚的手，“師姐，我很認真！你不許糊弄！我也可以替你們分擔一切！”
尚在幼弱的女娃娃，還沒有公孫玉年肩膀高，筋骨都未長全，連鈞山山門也不曾踏出過。怎麼可以，怎麼捨得讓她承受遠不是她能承受得住的困苦？她便應當燦爛鮮活，無憂無慮地在衡鈞安穩長大，她的命運不該在此時發生改變。
公孫玉年神色穆然地望著她，柔淺笑意漸次隱去，清亮溫煦的眼眸一點點蒙上晦暗憂悶。
“阿滿，你有你的路要走。你須知曉，命數自有天定，更何況我與你小師兄尚在壯盛，還輪不到你來犧牲。”
“可我……”
“你如今唯一要做的，是心無旁騖，不輟修行，爭取早日修得名號。”
姬滿子被她堵得啞口無言，泫然欲泣，圓眸之中水霧氤氳，卻又還想說些什麼，好讓她明白此刻自己心中的無助與痛楚。想要幫助她，可自己能做到的，好像也只剩下聽話。
一貫愛笑的人在眼前頹喪流淚，還拼命忍著不想哭出聲來，任誰見了都不好受。
關於戾氣，公孫玉年起初其實並不太悲觀，神界早已不是當年百廢待興的神界了，戾氣也沒有從前那樣的機遇可以剎那壯大，她有很多時間去找尋辦法，即便最後依然如同師父一樣獻出神魂，那她也不是立刻便會死去，她還有很長的壽命可以同戾氣搏鬥。
可現在他們一個兩個如此萎靡消沉，弄得她的心也跟著酸楚陣痛。
“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那戾氣藏匿在暗處不敢造次，這是為何？還不是因為現在神界清氣充足，它一旦出來便會無所遁形！再有，我修為很高，很高你們記得嗎！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
公孫玉年實在受不住這種情感折磨了，簡直心如刀絞，比遍體鱗傷、皮開肉綻還要更痛！
“可是你不能當山主了。”
姬勉別開臉，沉聲低喃，將眉眼藏在燭火陰影裡，讓人看不清他究竟作何表情。
“我原本也不想當。勉兒，比起我，你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是在太阿神嶽經歷了烈山兄弟這糟心事以後，才突然開了竅。想起那時久別重逢，他情緒激烈得一反常態；想起這些年他對自己從反覆無常到日益冷淡；想起很多過去對他的忽略。她沒有盡到長姐的責任，從來不曾細心思慮他的轉變，只一味的逃避。
如果說她跨不過去的高山是師父公孫寧居，那姬勉攀不過去的那一座岑嶺便是她公孫玉年。
她不戀高臺，亦從未想過會變成一塊擋在姬勉身前無法撼動的巨石，倘若可以選擇，她應該是一隻青鳥，替他遮風擋雨，送他登上青雲。
“我？我哪裡都比不上你，我自然不可以，不合適。”
姬勉自輕自嘲，名不正言不順得來的東西，他不想要，也配不上。
“胡說！一直以來，你勤奮好學，道心穩固，數百千年都未曾因外物而易。今日師父危難而我彷徨時，你更可以挺身頂事，助我穩妥善後。你有什麼不可以？你哪裡不合適？你明明比我有擔當，比我有守責盡責之心。”
姬勉渾身一震，猛然轉過頭來，好似在雲層上飄著，又好似在暖泉裡泡著，冷熱交替引起的酥麻之感迅速遍佈每一寸肌膚。
公孫玉年乘勝追擊，還要繼續給他一點震撼，“勉兒，我們雖是從同一個地方啟程，可我們終將在到達岔口之處後錯開彼此，走上真正屬於自己的那條道路。你不應該妄自菲薄，自輕自賤。在我心中，你很好，除了師父以外，你就是最好的那一個。”
她這一番話講完，姬勉已是如墜幻境，心中驟降春華，他自己都懷疑他有她說的這麼多好？
原來她時時關注著自己，竟只把他排在師父後面！他是在做夢嗎？！
“不是……師姐，你說真的假的啊？小師兄有這麼好？？？是我平時關注他太少了嗎？？？”
姬滿子聽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面帶驚異，但心裡又覺得師姐講得好有道理。
難道是她平時太不關注小師兄了？她以後必須得改改！
好端端的推誠相見，由衷開導，被姬滿子橫插一嘴，綢繆微妙的氛圍頓時煙消雲散。
公孫玉年與姬勉對視一陣，突地‘噗’笑出聲，二人越笑越開，徒留姬滿子一臉‘他們又是怎麼了’的疑惑，好像將一切隔閡都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