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國貞夫婦又氣又恨,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有個條件,必須讓肖紅馬上走,不然她的安全我不敢保證。”夏妮的眼睛死死地剜著吳軍。

“沒問題,我馬上讓她走。夏妮你別生氣,昨晚的事是你誤會了,她喝點酒說害怕,讓我送她回房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真的……”

來之前,牛大媽已經叮囑吳軍了,要他能耍賴就耍賴,那種事情就算被摁住了,只要他臉皮夠厚,敢於在老丈人和丈母孃面前否認,還要否認的乾脆徹底,一切就有挽回的希望。

因為那是面子。在青花,葛國貞兩口子比他們更要面子。他只要替他們保全這個面子,給夏妮認錯的態度良好一些,應該可以扛過去。

“呵呵……”一向精明的葛夏妮用模稜兩可的冷哼聲回覆吳軍,沒說相信他,也沒說不相信他,“剩下的你按我爸媽說的辦吧。”說完她轉身又出去了。

冬妮和春妮面面相覷,不明白上午還要死要活的夏妮為何突然就偃旗息鼓了,這變臉速度比川劇裡演的還快。

他人永遠不懂當事人心中的痛。作為親姐妹,夏妮心中的痛春妮和冬妮一樣不懂。

只是一個人的痛可以有多種,最大的痛叫做不甘。

夏妮費心辛苦才擊敗競爭對手得到了吳軍,怎會甘心拱手讓人?

既然不甘心,就只能糾纏。想報仇的話,最好留在仇人身邊,觀察他,瞭解他,然後一擊而中。現在她還不是他的對手,就只能呆在他身邊伺機而動。

只要時間夠長,再好的鋼也能給它鏽成渣。

……

不管願意與否,日子都在一天天往上蓋。

老劉畢業,揹著鋪蓋捲兒回到了。

這天葛春妮下班,騎著那腳踏車駛出陶瓷廠後,看到他單腿著地坐在一輛二八大槓上,笑眯眯地看著他。

她剎住車停下來,有些恍惚地打量他——時間穿針引線將過去的日子重新補綴,彷彿自己跟著大姨讀書時,他跑十幾裡來看她;又彷彿高考前他在離她家大門外一段距離等她一起去老薛那裡上課。

兩人的目光都在對方身上捋來捋去,一起笑了起來,不管願意不願意,他都帶著這份不請自來的牽掛,走南闖北迴到青花後,第一個去找的就是她。

從她眉眼彎彎的笑容中可以看得出,她也隱含著相同的情素,只是不如他的直白開放。

她的是一條暗河,獨自潺潺。

“我打電話給老薛了,今晚咱們去他那裡。”

“哎,好,等會兒到文化館我給家裡打個電話,說我不回去吃飯了。”

兩人飛身上車,伴隨著一陣“叮鈴鈴”的清脆鈴聲,將金色的秋天剪出一紫一黑兩個輕快的剪影。

老薛的辦公室裡一如四年前,甚至連桌子上的紫砂茶壺擺放的位置都絲毫沒變,彷彿時光走到他這裡就卡帶了。

老劉帶了只北京烤鴨和一瓶紅星二鍋頭。老薛也不客氣,洗了手,拿出兩個盤子,將烤鴨撕成小塊,開啟酒,滿上三杯。

“我覺得今天這酒喝的沒名堂……”老劉說。

“臭小子,你想要啥名堂……”老薛問。

“速寫,我們相互為模特,評選了一、二、三名。第一名有權利喝一小口,第二名喝一大口,第三名隨意,想喝多少喝多少,不想喝也可以免。”

“你這裁判賴毛,不應該是第一名才有決定權嗎,怎麼是最後一名有?”葛春妮問。

“敢不敢比吧,有本事你拿第三。”

“比就比,俺們青花土著難道怕你北京人不成!”她走過去拿起筆和速寫本,就開始了。

“你耍賴,我還沒喊開始呢!”老劉大叫著也跑過拿起了紙筆。

老薛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吆喝,欺負我老了不是,別忘了我可是塊老薑了,讓你們先畫兩分鐘……”

以前三個人在一起時,偶爾為放鬆也會來個小比賽,時隔四年,他們從另一個起點重新開始了。

起線,落筆,三雙眼睛像移動的滑輪般骨碌碌轉著,相互打量,各自畫著。

一系列神操作加騷操作下來,名次為——老劉第一,老薛第二,葛春妮第三。

老薛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嘿,臭小子還怪懂得師傅的心,我就想喝兩口呢。”

老劉為他倒上,師生兩個碰了下,他按定好的規矩喝了一小口。葛春妮自己抿了一丁點,辣的只擠眼。

“畢業準備留北京還是回來?”老薛開門見山地問。

“他學的觀賞園藝,回來青花哪有對口的單位……”葛春妮嚼著花生米來抵消酒的力量,“還是想辦法留北京吧。”

“回來我可以去農業局。”老劉說。

當初沒能和春妮一個學校讀書讓他耿耿於懷,如今畢業了,總算有機會實現夢想了。

“早知道我就不收你這個徒弟了,沒出息!”老薛的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老劉拿起酒瓶給他倒,他卻捂住不讓,一臉地嫌棄。

“給薛老師道歉,這兩天收拾一下趕緊回北京,要麼考研,要麼趕緊和用人單位對接。你不去努力找工作,跑回來等著工作找你啊。”葛春妮瞪著他。

他想拒絕的,從她堅定的眼神中知道反對無效,只好怏怏地向老薛說了聲對不起。

“年輕人要學會抓大放小,輕裝前行,不要揹負太多的東西……”老薛意有所指地說,“你呀,天生就是臥龍鳳雛,窩在青花的話就白瞎了。要是我年輕三十歲,鐵定會出去闖蕩,大丈夫志在四方嘛……”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他怎能看不出老劉對春妮的感情?只是兩個人不捅破,他也只好裝糊塗,可他斷定老劉若是留在青花,這輩子是難有大出息了。

老劉沒有接話。

事情似乎關聯到自己,葛春妮沒有辦法接話。

老薛突然起身,站到畫架旁,接著正在臨摹的《八駿圖》繼續畫下去。

春妮和老劉起身站到了他背後。

誰說繪畫僅僅是色彩、光影和線條的世界?春妮和老劉從這幅未完成的畫中聽見了馬的嘶鳴,馬頭琴的吟唱,草原上悲涼的風聲,激烈鏗鏘,悠悠盪盪,帶著無盡幽長地嘆息。

“如果當年我能果斷一些,也不會是如今的境地,唉!”老薛喟嘆一聲,扔下筆,又回到桌子前喝酒。

接下來的氣氛十分沉悶,三人只是悶頭喝酒,且越喝越快,不一會兒,一瓶二鍋頭就見了底。

葛春妮喝的不到一兩,老薛有半斤,老劉有四兩。

這是老劉喝酒最多的一次。

酒乾菜淨,兩人起身同老薛告別。

他們推著腳踏車慢慢地走在路上,夜空中掛著一輪淡淡的月亮,彷彿死人屋裡一盞忘了熄滅的燈。

沉默如不幸一般橫亙在他們中間,一分鐘一分鐘地在加重。

老劉的手突然勇敢地伸了過去,拉住了葛春妮的。

她使勁掙了下,沒能掙脫。不知何時,他的手已經長成了老虎鉗子,緊緊地鉗著她纖長的手。

“春妮,我……”他的大眼睛炯炯地看著她。

天上那輪不怎麼明亮的月光突然發起燙來,灼得她臉頰通紅。

她像被釣住的魚,使勁掙扎。他卻越握越緊,把她往懷裡拉,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他已經高出了自己整整一頭。小時候他沒有自己高的,什麼時候他比自己高了,她竟然毫無察覺。

“春妮,我,我,我,我喜歡你。”他打顫的不止舌頭,連心都顫抖了。

他的頭越來越低。

她的心越跳越快,拿繩子都捆不住,拿大石頭壓也壓不住,彷彿要衝出胸膛了。

在他的唇觸碰到她的瞬間,一道雪白的汽車燈光拐過前面的彎照射過來,打在他們身上。

兩人像受驚地兔子般子倏地一下子分開子。

待那輛車駛遠後,葛春妮像被抽掉梁檀的老房子,渾身癱軟著,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老劉想伸手扶她,卻又像對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般僵在了空中。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朝他擺擺手,吃力地朝前走去。

她看過的愛情小說摞起來比她自己的身高都要高了,沒有一本的描寫和她此刻的心情相吻合,更不能給她什麼指導。

原來異性身體的碰觸是這樣的,不像浪漫小說中描述的那麼美好,也不像惡俗作品中寫的那麼不堪,是一種,一種芥末般的清涼,還帶著一股火燒火燎般的灸燙。

她知道,她是嚮往的那種奇妙的感覺的。

可是,輕易得到後可以一直擁有嗎?不會被他人掠奪走,或者遭到拋棄嗎?畢竟,長到二十二歲,命運從未對她假以顏色,總是疾言厲色。

幸福和痛苦就像人的前胸和後背,幾乎沒有距離。葛春妮沒有信心自己可以輕易獲得幸福。

“春妮,我,對不起,你生氣了嗎?”老劉看她腳步有些踉蹌,連忙追上來。

她搖搖頭,拿手抹了下臉,發現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對不起,對不起,你生氣的話就打我吧,我不該,不該,但我對你是真心的。我真的喜歡你,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你要是不喜歡我的話,以後我保證,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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