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嚥下最後一口,結束了這場戰敗之飯。

“我有多想去北京讀書你是知道的,可是……”她的聲音哽咽了,“你要是放棄那麼好的學校去復讀,是在提醒我……是我連累你了……”

她的頭低的不能再低。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讀書……”眼淚小湖一樣蓄滿了他的大眼睛,他努力不讓它們流出來,心底的淚卻淌成了大江大河。

“人生總是在不斷的開始和結束中前行,這次的結束,可能就是下次的開始。”

“我不要結束,我只想要開始和正在進行。”

無論葛春妮怎樣勸說,老劉都堅持要回青花一中復讀。

她像個陀螺般開始在屋裡轉圈,左手仍舊拳著,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摁在眉頭上,彷彿那是兩個按鈕,揉開緊鎖的眉頭的同時,也可以把煩惱趕走。

“去北京不去?”

“不去。”他的脖子倔強地梗著,彷彿不是劉向陽,而是劉胡蘭。

“信不信我把蟲子丟你脖子裡?”她黔驢技窮地舉起了左手,恨不得一記手刀將他打暈扔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防禦性地抱住了頭。

正當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時,他又猛然抬起了頭:“你你你,又,又,又,又不是沒丟過,丟,丟,丟吧,誰怕誰呀……”他的牙齒都數起了快板,嘴卻硬得如鋼似鐵。

“還是不去是不是?”

他使勁點了下頭。

她瞪著他,強硬的紅線一步步後退,然後蹲到了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拳著的左手攤開了,裡面是一朵揉得皺皺巴巴的小黃花,根本不是什麼毛毛蟲。那是她在劉家大門外的牆跟採的。

“春妮你別哭啊,別哭啊,你最乖了,最可愛了,最聽話了,最好看了,天下所有的花兒一起開放都沒有你好看……”他亂七八糟地說著安撫她的話,急得不住揪扯自己的頭髮。

“我就哭,就哭,就哭……我爸媽不喜歡我才把我送了人,喜歡我的大姨也不在了,現在只有王英阿姨還喜歡我,你要是不去北京讀書的話,連她也不待見我了,以後就沒有人喜歡我了……嗚嗚嗚嗚……”

葛春妮哭的肝腸寸斷,壓抑了十幾年的情緒咆哮著將防禦的堤壩沖垮。這麼多年來,在每個轉折的路口,上帝從不給予指引,還會扔出拌腳石,拌她個狗吃屎。

老劉在心裡大叫著“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可嘴裡像塞了團麻布般說不出來。他知道她還沒有做好準備,這樣子冒冒失失說出來只會嚇跑她。

“王英阿姨也不要我了,那我就沒有親人了……”

“沒有親人”四個字像四把鋒利的匕首,從空中齊刷刷地朝下襲來,刺進了老劉的心臟。

四歲那夜他將她撿回家後,一路看著她在渴求“親人”中長大。這次他只考慮自己的感受,沒有考慮春妮和他父母的感受。自己若不去大學報到,來自於父母的壓力會讓她無法承受。

有的人奔跑起來像獵人,而葛春妮跌跌撞撞的像受傷的獵物,他的一意孤行會讓她墜入更深的深淵。

“好吧,我去。”老劉說。

他的軟肋不是毛毛蟲,是春妮。她不要他復讀,他就不能復讀。她要他去北京讀書,他就必須去北京讀書。

“你要答應我,將來不管怎麼樣,我,我們……”他眼中的霧氣再次浮起。

“我知道你想要個妹妹,以後我保證把你當親哥哥,再也不欺負你了。”她總算不再哭泣。

這晚葛春妮留在劉家吃飯。因她勸降老劉勞苦功高,劉茂山特意讓妻子做了擀餅卷菜。

擀餅卷菜在當地是一種擁躉眾多的美食。雖屬絕佳美味,把餅烙好卻不容易。烙餅的面要用青花當地的高筋面,和好再省上半個小時,用小擀杖擀成直徑一尺左右、如楊樹葉般厚薄的圓餅。

烙餅時一般不能用爐火,通常要從打麥場上找來麥秸杆,在地上用三塊磚頭支起鐵鏊,點燃麥秸杆把鏊燒熱後,再把擀好的麵餅放上去。

翻擀餅的工具也很講究,不能用普通的鐵鏟,要用四五十公分長、三公分左右寬的細長竹片。由於餅大且薄,完全烙熟後會變得十分焦脆,無法卷菜,最好八分熟就強行讓它和鏊生離死別。

事先將嫩南瓜絲、秦椒、豆芽、土豆絲等炒好備用。待餅烙好後,將這些菜放進去捲起來,送進嘴裡咬一口,簡直可以香掉半個舌頭。

從小到大,擀餅卷菜都儲存在葛春妮和老劉的最愛美食譜上。

懷著對葛春妮的感激,劉茂山特意騎車跑了幾里路,從郊外的打麥場上裝了半編織袋麥秸回來。

葛春妮手持一個捲了土豆絲的擀餅,輕輕地咬了一口,心滿意足地大叫:“王英阿姨的手藝又長進了,太好吃了……”

王英拿著調料罐跑了進來:“土豆絲我忘記放鹽了,先別卷啊,我放點鹽再攪攪……”

現場一下子安靜極了,老劉和父親面面相覷,只有葛春妮十分香甜地吃著,甚至發出了吧唧嘴的聲響。

老劉疑惑地看著她,這真的是葛春妮嗎?眾人皆知,在林竹玉的嚴格要求下,葛家人齊整劃一地改掉了吃飯吧唧嘴的毛病。

葛春妮完全沒有覺察到他們的異樣,繼續開心地吃著。那雙清澈的大眼睛上像罩了一層毛玻璃,不再透亮,又像是兩團白黑相間的謎,沒有謎底,彷彿淺的觸手可得,卻又深不見底。在那後面,關著兩團黑夜,和黑夜裡無盡的秘密。

那是和憂傷有關的故事。

……

青花一中今年的高考成績不錯,校長受到了表彰,笑呵呵地決定給上榜的莘莘學子們辦歡送宴。

葛春妮接到通知後不想去,又拗不過老劉,只好去了。

在餐廳臨時改成的禮堂裡,她默然地坐在角落裡剝瓜子。

從門口張貼的紅榜上,她知道閻紅杏考上了一所大專,王麗麗和龐新枝是本科,老劉的死黨王新軍落榜、魏國慶則考上一所不錯的二本。

高考是道分水嶺,經過八年的寒窗苦讀,他們被無情地推上了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賽道,坐在這裡的,不管考的是不是理想中的學校,都算是“歡樂”一族的,和這裡無緣的,要麼再次跳上無涯的苦舟繼續學習,要麼踏上社會的大船成為地球修理工。

“葛春妮,祝賀啊。你喜歡熱鬧,讀大學後,可以加入許多社團組織。”喬主任端著飲料走了過來,熱情地和她打招呼。

他從不後悔當初狠心棒打文學社,卻想化解和葛春妮之間的隔閡。

葛春妮調動了身體裡所有的寬席和深度,衝喬主任乖巧地點點頭,往杯子裡倒了點黑加侖飲料,和他的杯子碰了下,才算超度了他無法安放的情緒。

喬主任笑得眼睛都成了一線天,端著杯子走向了別處。

還好,老賀被幾個男生圍住灌啤酒,不然她又要被諄諄教導一番。

“春妮,我打聽過了,咱倆的學校離得不算遠。”葛春妮神遊太虛沒多久,閻紅杏湊了過來。

她只得使勁擠壓著嘴角的肌肉,強迫自己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算是對她的回應。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孔老夫子被傳播幾千年的名言不見得十分正確,用在閻紅杏這裡卻萬分準確。

她身上兼具了小人與女人的綜合素養,萬萬不能得罪。

“到了省城,咱們就是青花老鄉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將來我去找你玩哈……”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葛春妮左顧右盼地找著。

“你找什麼呢?劉向陽嗎?他在那裡哦,和龐新枝在一起。”

葛春妮順著她的指方望去,果然看到老劉和龐新枝在說話。

龐新枝在88(2)班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分班進入88(1)班後,就成了班花。中等身材,微黑,一笑就露出兩個可愛的小虎牙,成績不錯,是理班諸多男生心目中的山口百慧。

“據江湖傳言,面對烏央烏央的追求者,龐新枝說‘弱水三千,她只取劉向陽一瓢飲’……”閻紅杏的眼睛,一寸寸地刺探著葛春妮的反應。

“哦……”葛春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龐新枝在廁所內見義勇為懟了閻紅杏和王麗麗後,並沒有向葛春妮邀功,心裡卻感覺把欠她的都還上了,坦然了許多。這次收到通錄取知書後默然竊喜,也沒和葛春妮分享。

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葛新枝的陰影下,那張本科錄取通知書像一張雪恥的光榮證,讓現在的她從過去的蛹中化蝶重生了。

她知道劉向陽對葛春妮好,可一張通知書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表達自己想表達的了。

“你倆那麼好,她這可是橫刀奪愛,屬於背叛行為。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搶人,太張狂了,要不要姐們幫你打回去?”閻紅杏義憤填膺。

葛春妮只是瞟了一眼那裡,又開始左右張望著尋找。

“春妮你找什麼呢?”

“吵得腦仁疼,想找團棉花塞耳朵。”她一臉嚴肅地說著。

人一嚴肅,就像作報告,做著做著,就露出了傲慢,臉上便掛上了偉人的神情。

旁邊的魏國慶發出一陣“哈哈哈”的大笑,這笑聲不光不嚴肅,還很不正經。

閻紅杏被這笑聲給惹惱了,悻悻然地走了,不到五分鐘又拎著一瓶汽水返了回來。

“對不起啊春妮,這麼久以來我心裡一直很愧疚。你出事那天,我在教室裡又多做了張卷子,早知道會發生那種事情我就提前走了,或許會在校門口遇到你……要是我陪著你一起去的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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