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春妮一向和早起有著深仇大恨,第二天早上她竟和這個仇人化干戈為玉帛了。

葛家三個女兒的房間都在北院的二樓。大姐葛冬妮獨佔了東邊的廂房,葛春妮和葛夏妮住在西邊的閣樓。

葛夏妮睜開眼睛發現葛春妮沒了影子,慌忙趿拉上鞋子衝下樓,邊跑邊喊:“媽,葛春妮畏罪潛逃了!”

她用驚慌包裹了葛春妮的十大罪狀,穿透一樓的門扉和玻璃,遞交到在餐桌前吃飯的林竹玉和葛冬妮面前。

生物學上沒有關係的兩個人此刻出奇的相似,她們都巋然不動,彷彿一動心魂就散了架。

謠言向來是自帶翅膀的。葛國貞被工商局帶走的訊息已經在竹塢巷裡傳開了,自家人的鎮定才能保證工人們軍心不動搖。

這次省青運會的禮品扇子全交由葛家的制扇廠承辦,本地其他幾家扇廠頗有微詞。葛家的扇面是自家廠子印刷的,成本就低了很多;青花當地雖然盛產竹子,由於地理和氣候問題,材質大多較薄,做的扇骨沒有南方的毛竹的結實,為保證這批扇子的質量,葛國貞特意跑了兩趟湖南,採購來優質的毛竹扇骨。

正是由於這些精心準備,葛家才拿到了這個大合同,林竹玉必須保證合同的順利進行,雖說昨夜整晚沒怎麼睡,她今起的還是很早。

林竹玉推開碗就要去工廠,葛夏妮衝進來一把將她拉住了。

“媽你沒聽到我的話了嗎,葛春妮畏罪潛逃了。”

林竹玉扯開她的手走了。

“大,大,大姐你聽我說,葛春妮不見了……”面對葛冬妮時,她的氣焰像被滅火器噴了幾下,小了很多。

葛冬妮在這個家裡是以獨立特行的方式存在的。她的話不多——不和父親葛國貞多說話,儘量和繼母林竹玉少說話,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幾乎不怎麼說話。

可一旦她開了口,吐出來的每個字眼都是枚釘子,一定是結實地砸出來的,釘在某個需要承辦、也必須承辦的地方。

母親早逝、父親再娶、繼母進門、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的誕生,疊加在一起,就組成了葛冬妮在這個家裡的底氣。

不是膽怯和唯唯諾諾,而是自然而然的理直氣壯。

林竹玉都怵她幾分,相較三個親生的,她對這個大女兒更關愛有加,是另一種模式的小心翼翼,像小心捧著一件易碎的玻璃製品。

林竹玉的態度影響了葛夏妮、葛春妮和葛似錦,他們對這位大姐也是尊敬有餘,親熱不足,甚至有些怕。

“春妮和我說出去辦點事情。”葛冬妮悠然地說,起身收拾碗筷,順手把剩菜就放進了那臺雪花牌冰箱裡。

待淺綠色的門關上後,葛夏妮才想了什麼。

“大姐,我,我,我還沒吃飯呢,怎麼就把菜放冰箱了?這,這,這……都快過年了,這麼冷的天……”

“哦,少吃點可以少長點肉,多長點皮兒。這是不吃飯的好處。”

葛冬妮笑笑,起身出去了。

“不厚呀。”葛夏妮愣在那裡,拿手捏了捏臉,喃喃自語。

……

葛春妮奮力地騎著那輛飛鴿二八大槓,朝何曉慧家奔去。

何曉慧家在廣場南街,必須經過廣場。

今天廣場有集會,加上臨近春節,大早上便被各種商販堵的患了腸梗阻。騎行是不行了,葛春妮只好推著腳踏車艱難前行。

前面不知誰吆喝了一嗓子——香港牛仔褲便宜處理啦……剛還梗著的人群突然潮湧起來,像被獅子追攆的狂奔的角馬群,彷彿買牛仔褲不憑人民幣,而是憑賽跑的名次,排在前的可以買到,尾梢的就售罄了。

牛仔褲是這一兩年內剛流行起來的,和“港衫”是一個當次的流行品,但“港褲”葛春妮還是第一次聽說,想想也不奇怪,這兩年但凡和“香港”二字掛點邊的,狗屎都會變成香餑餑……她有些愣神,被人潮的慣性推著向前倒去,手一鬆,二八大槓砸向旁邊的攤位。

“啊……你眼睛忘家裡啦?”攤主疼的大叫,聲音有點熟悉。

“老劉?”葛春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圓了,驚歎真的是哪哪都有他。

“春妮你這是去哪?這麼早吃飯沒有?”

老劉揉著砸疼的胳膊起來就要理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對上葛春妮的大眼睛後很自覺地縮小兩毫米,聲音也軟糯下來。

不管葛春妮吃沒吃飯,他都會按沒吃對待,抓了兩個剛出鍋的水煎包拿紙包了塞給她。

葛春妮的爸爸是蚊香廠的擎天柱,他離開後,廠子就進入自行運轉模式,這兩年越發的不景氣。王英做得一手好水煎包,皮薄餡大味道香,便來集會擺攤,好賺點錢填補一下日漸吃癟的錢袋子。

老劉心疼母親,主動跟來打下手。

葛春妮坐到攤旁的小馬紮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慢點,小心噎著。”老劉擔心地說。

他的囑咐晚了幾秒鐘,她被噎的直翻白眼。

王英沾著麵粉的巴掌毫不客氣地問候了兒子的後腦勺:“給春妮倒水啊——”

老劉頂著半腦袋的白雪花,忙不迭地從架子車上拿起暖壺倒熱水給葛春妮。

……

“你找何曉慧幹嘛?”老劉得知葛春妮的去向後問。

“玩。”葛春妮對他惜字如金,朝王英笑笑,“阿姨我找同學去了,謝謝你的水煎包。”

“這孩子,還和我客氣。”王英笑眯眯地嗔怪,麻利地又包了幾個煎包,拿紙繩紮好掛在了她的車把上。

王英孃家和葛春妮的大姨家很近,兩人打小就要好。葛春妮四歲被送人又回到家後,大姨不止一次叮囑她照顧葛春妮。

就算她不交待,王英也刻骨鏤心地喜歡葛春妮。

老劉總感覺葛春妮此行有什麼不良意圖,想跟著去,卻被她拿白眼球鎮住了。

……

何曉慧家在廣場南街的盡頭,一棟三層的磚紅色小樓。

葛春妮和何曉慧本不是一個頻道的人,一次週六放學後因何家沒派車來接,便央求葛春妮送她回去。

因她和周小周的特殊關係,葛春妮心裡想拒絕的,嘴上卻說不出來“不”,只好沉默如山地騎著二八槓將她送了回去。

如今她萬分感激何曉慧那時的央求,才給了自己今天來找她的些微底氣。

葛春妮想讓何曉慧陪自己去找周小周的父母。

她敲響那扇褚紅色的大門時,裡面傳出來一聲巨響,像是暖水瓶一類的東西摔碎了。

來開門的是個胖胖的男孩,短髮下的眉眼和何曉慧有幾分相似。

見是來找何曉慧的,他衝樓上喊:“何衛紅有人找你。”

這一嗓子,葛春妮知道“他”是個胖胖的短髮女孩。

原來何曉慧叫何衛紅啊……葛春妮心裡掠過一絲笑意。這名字融入時代的潮流,像一粒煤灰掉進了一座煤山。

隨著一陣沓沓的腳步聲,何曉慧拿著笤帚跑了出去。從神情看,不像是打掃房間的,倒像是打掃人。

看到葛春妮,她神情一愣,笤帚丟擲個漂亮的弧線,落到了一樓的水泥地上,差點砸到胖女孩。

“何衛紅,你再這樣瘋我就告訴咱媽!”胖女孩吼了一嗓子,又將笤帚扔了回去。

“葛春妮你等我一下哈……”何曉慧穿著粉色的睡衣,返回屋幾分鐘後出來時,換上了白襯衫和肥大的軍褲。

風一吹,那草綠色的褲子便鼓鼓地吹了起來,將她纖細的腰和修長的腿襯托的更婀娜多姿。

葛春妮呆愣愣地看著何曉慧。她從男生的眼神中讀懂自己是好看的,但何曉慧的好看卻是另一種的,不屬於她們這種階層的那種好看,是家庭、眼界、見過的世面烙在身上的韻味。

這種韻味,葛春妮在周小周和父母身上都看到過,雖然她不喜歡周小周。

何曉慧拉起葛春妮就要出去,卻被胖女孩攔住了。

“不能出去!咱媽讓我看著你不許去舞廳!”

“何胖,信不信我揍你——”何曉慧細細的眉毛擰了起來。

“叫我何愛莉,何愛莉!”胖女孩吼。

胖子的自尊心比瘦子的更單薄脆弱,她的聲音穿雲入宵的高亢。

何曉慧輕蔑地推開了她,出了禇紅色的大門。

葛春妮回過神來,趕緊跟了出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周鵬飛那些事……”胖女孩衝著兩團空氣喊。

“找我什麼事?”何曉慧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泡泡糖,遞給了葛春妮。她的嘴裡早已噼啪作響,吹起了大泡泡。

葛春妮造泡泡的技術很差,只能當成剛興起的口香糖那樣嚼著。

“那個,能不能陪我去找,去找……周小周的媽媽。”經過一番努力地咀嚼,她終於把這句被榨乾味道的話吐了出來。

“好。”何曉慧答應的很爽快。

葛春妮噎在嗓子眼的心“噗通”一下跌回到肚子裡,還帶著水花四濺的波瀾。她生怕何曉慧會追問去找人家有什麼事情,或拿她和周小周開玩笑,還好,她沒有。

周家住的是房管所分的房子,在縣委大院斜對面的一條衚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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