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鵬飛買了這張IC卡很久了,卻一直沒敢打給何曉慧。他知道自己徹底失去了愛她的資格,但還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他一邊撥著她的號碼,一邊祈求頭上三尺的神明原諒他的自私。
電話通了,那邊卻沒人接。
何曉慧剛買了一款潮流最頂端的三星手機,帶64和絃彩鈴。周鵬飛和她在一起談事情的時候,曾聽過那美妙的手機鈴聲……此時此刻,雖然他聽不到,但她可以聽到,他就感覺到了美好。
就在電話自動結束通話的前一秒,那邊接了起來。
“喂,誰呀?”曉慧的聲音有些疲倦沙啞。
周鵬飛感覺有一隻溫柔的手順著電話線爬了出來,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喉嚨,使得他連呼吸都摒住了。
“誰呀,說話呀……”她有點生氣了、
他太瞭解她了,知道她下一句肯定是“神經病吧你——”
這次她卻沒能如他所願,遲疑了一下問:“是你嗎?”
周鵬飛無聲地哽咽了,喉結劇烈地抖動著。
“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她有些焦急起來。
他默然掛上了電話。他深知自己是一汪汙濁的水,配不上她的純潔了。
西邊的那抹殘陽完全被黑色吞沒了,小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饑荒中。
空曠的廣場上突然響起了高亢的豫劇男聲:“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相處之中,無話不談,我難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記得我叫你看劉胡蘭,董存瑞為人民粉身碎骨,劉胡蘭為祖國把熱血流乾,咱看了一遍又一遍,你藍筆點來我紅筆圈,我也曾感動得流過眼淚,你也曾寫詩詞貼在床邊,咱倆個抱定有共同志願,要決心做一個有志青年……我堅決在農村我我幹它一百年!”
寬聲大嗓,蒼勁悲涼,繁音激楚,熱耳酸心。
……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夏天。
葛春妮進入了臨產期,腳腫的鞋子都穿不進去,只好趿拉了周小周的一雙大拖鞋,拉肚子仍舊不停歇。
周家的住的是房管所分配的房子,衛生間在院子的西角,還是蹲廁,春妮挺著個大肚子根本蹲不下去,只好半蹲著如廁。
青花的蚊子兇的像帶著吸管的微型小老虎,嗅到人味兒就急吼吼地撲上去撕咬,不吸個肚子滾圓是不會撤嘴的。
周小周拿著蒲扇跟進來給春妮趕蚊子。有人在身邊她根本沒辦法拉,趕不跑蚊子,就趕走了他。
半個小時蹲下來,她渾身上下長滿了一個個小山頭,臀部,胳膊,腿……露在外面的部位,包子多的都能夠用“密不透風”來形容了。
辦法總比困難多,後來葛春妮乾脆拎著一筒滅害靈進廁所,可她只噴了一下,就被慌慌張張跑進來的婆婆奪走了,說這對胎兒會造成很大危害。
我的媽哎,不用這個,蚊子對我造成的危害會更大……春妮腹誹著,卻沒敢說出口。平心而論,韓素君這個婆婆打著燈籠都難找的。
韓素君說春妮你再忍忍,媽這就去弄個滅蚊神器對付那些害人的東西——
人有三急,急著拉肚子的葛春妮只好強忍便意,臉臭的比大便還要臭上幾分。
周小週一路小跑搬來凳子,讓抱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的春妮坐下來等。
韓素君變魔術般找來一堆艾草,放進一個搪瓷盆裡點燃了,又拿出個防塵口罩,給春妮戴到了臉上。
於是一個挺著大肚子,戴著豬嘴式防塵口罩的人,半蹲在一片青煙嫋嫋中……拉肚子。
總算可以不被蚊子問候地拉一次肚子了……葛春妮正愜意地大拉特拉的時候,感覺有些不對勁兒。
她孱弱地喊了一聲媽——
韓素君慌忙跑進來,看了下蹲位,說羊水破了,喊來周小周,讓他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小傢伙都捎信說他要來這個世界報到了,可到了醫院後,卻用一陣陣鑽心的疼痛來折磨媽媽,就是不肯好好出來。
春妮又累又困,卻疼得根本無法入睡。彷彿有幾千頭野獸在拉扯撕咬著下體,想把她完全撕碎。
她慢慢走出病房,扶著走廊裡的欄杆吃力地挪動著,隔著肚皮威脅那個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小傢伙——趕緊給我滾出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否則看我將來怎麼收拾你。
她突然想起了母親,媽媽生自己的時候也是這般疼痛吧……她緊緊地捏著潮乎乎的手機,考慮著要不要給母親打電話。
父親中風後,她雖然常回家照顧爸爸,但內心對父母的怨一刻也沒有消停過。此時此刻,她卻又那麼的需要母親,雖然慈愛的婆婆一直伴隨在身邊……
晨曦刺穿黎明的黑暗灑了進來,疼痛加劇了,她完全直不起腰來。韓素君說估計宮口全開了,得趕緊進產房。
周小周架起春妮往產房走,她斬斷猶豫,摁下了母親的電話。
那邊很快就接起來了:“春妮啊,你爸不好了,在醫院呢,你身子不方便,媽晚上不敢給你打電話……你現在能趕過來的話過來看你爸吧,我怕他……”林竹玉的聲音哽嗯著。
清晨的走廊還沒有完全醒來,一切安靜的可怕,周小周和韓素君都聽了個一清二楚。他們對視一眼,將春妮扶上一輛擔架車,推著她快速走向電梯,去了四樓的腦外科。
葛國貞靜靜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臉上像塗抹了墨汁,黑的很嚇人,眼睛緊緊地閉著,似乎睡著了。
醫生向韓素君搖搖頭,說高燒到四十一度根本降不下來,這種情況……還是回家準備後事吧。
葛春妮掙扎著來到病床前,拉起父親的手。那手溼漉漉的,全是冷汗。
“爸——”她輕聲叫著,眼淚不由地湧了出來。
冬妮、夏妮和似錦過來扶住她,說爸爸已經聽不見了,他們都叫了一晚上,他都沒能睜開眼睛。
“爸,爸爸……”春妮握著父親的手更緊了。
驀然間,葛國貞那雙緊閉的眼睛竟然睜開了。他看著她,想用盡全力笑笑,卻無力做到,兩行清淚不抵地球引力的,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淌進了耳朵裡。
醫生輕聲說趕緊帶上氧氣瓶回家吧。
林竹玉想拉起春妮。她死死地抓住父親的手不願放開,下體一陣劇烈地疼痛,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又鬆開了。
“小周,快,春妮要生了,馬上去產房——”韓素君果斷地說。
周小周和似錦奮力將春妮扶到擔架車上,快速朝電梯口跑去。
……
那個小傢伙雖然領了來地球生活的入場券,仍然不願輕易就範。
“媽,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米水未盡,加上一晚的疼痛折磨,春妮感覺自己只剩下一個碩大的空殼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春妮,聽媽的,你行的,深呼吸,一,二,三……用力……”韓素君指揮著她。
“媽,我——”肚子又是一陣劇痛。
“快,宮縮又開始了,用力……”
春妮嘗試著用力,身體要被撕裂了的疼痛又迫使她停了下來。
“媽我太疼了,我不行的……”
“春妮你聽媽的,你一定行。當初我生小周的時候是這樣,你媽媽生你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女人是最勇敢的,用自己作度船,把一個個新生命接泊到這個世界上……乖妮兒,深呼吸……”韓素君握住春妮的手給她鼓氣。
葛春妮深呼吸一口,按照她的指導努力往下用勁兒。
“啊……”一聲撕心裂肺地喊叫之後,一陣“哇哇哇”的嬰兒啼哭聲響徹在產房裡。
“春妮啊,是個男孩……”韓素君哽咽著說,將孩子抱到春妮面前給她看。
她用力抬頭看了下,發現孩子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後,才入心地躺回到產床上,任由眼淚奔湧。
小時候她頭髮稀疏,常常被二姐嘲笑,父親就在夏天的夜裡打著手電桶在林子裡捉蟬烤熟了給她吃,才使得她的頭髮濃密起來。
四歲那年再次回到家後,她表面上雖然更乖巧懂事,內心對父母的怨念卻一直都在……直到她生兒子的那一刻,才感知母親生她的不易,和父母養育的艱難。
父親是葛家那棵親情樹上的主幹,失去主幹,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之枝會伸向何處……流淌在骨子裡的血不會隨著主幹逝去而乾涸,但會締造一次次無法癒合的傷口。
她期待父親可以等等她,等到她可以從床上爬起來時給他送行,可是……她的淚水嘩啦啦地流著。
韓素君給她整理著被汗水浸透了的頭髮:“我們春妮辛苦了。”
產房門一開,等在門外的周小周就衝了進來。
春妮強忍著身體的疼痛,問他:“我爸呢……”
“春妮你別難過,大姐打電話說咱爸剛才走了……”
“周小周——”韓素君想阻止,他卻全說出來了。
一個生命的誕生,伴隨著另一個生命的逝去。初為人母的喜悅被失去父親的疼痛打得落花流水,春妮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