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季候,尚未到原上冰雪封凍之際。

六七日後,接到訊息的張名世,就從大同府,趕到了大寧城關。

幾年前,張名世與馬祥麟一道,被鄭海珠舉薦到宣大總兵趙夢麟手下。

隨後,因灤河戰功與朝廷經略塞外大寧鎮的需要,馬祥麟領回了薊鎮總兵杜松代持的川兵,張名世則一直留在宣大鎮,搞火器。

這個時代,武器與戰術已經出現了全球化的代際更迭,明朝也不例外。

何況還有當年戚少保經略薊鎮時留下的火器實戰範例,因而,即使在騎兵與殺手隊佔主流的九邊,火器攻防,亦頗受總兵官們的重視。

張名世這個專家型的武人,頗為爭氣,很快發現了北地氣候與江南、雲南等地的差異,會影響到銃槍的使用。

與一同帶來的神機營老兵琢磨了小半年,他們改進了火門等幾處裝置,又給每個火器分隊配備了單獨的火種兵,並將不同火器的射程、破甲能力、填裝時間等情形,寫成紀要,呈送宣大趙總兵。

趙夢麟雖是武將,做官久了也是個人精,曉得與朝廷派來的封疆文臣搞好關係,有多重要。

他於是先把這寶貝秘籍捂嚴實,待帝師孫承宗赴任宣大總督時,才拿出來。

孫承宗算得大明文臣裡,比較熟悉火器的,他身邊的新科進士盧象升,則比他還懂。

盧象升又是最早跟著鄭海珠去昭獄接出張名世的人,在京師就結下不淺的交情,此回自然將那火器秘笈,狠狠誇讚一番。

孫承宗大悅,不但上奏給朱常洛,為宣大鎮多請些餉銀,而且升了張名世做參將。

這個秋天,宣大鎮收到鄭海珠的信,要暫借張參將至塞外,研發數樣新的火器,惠及大寧、宣大二鎮。

孫承宗和趙夢麟欣然允准。

張名世踏足大寧地界後,精神氣也頗足。

鄭夫人一見面就告訴他,張大公子在北京拜了徐翰林做老師後,混文臣圈比較順利,自然是好訊息。

但更令張名世欣喜的是,朝廷對大寧鎮的起用,看來是來真的。

文臣、官餉,地位僅次於太子的五皇子,以及紹興老鄉張燕客這樣的縉紳財主,都到了大寧。

大明北邊的防線,補起了這隻缺角,對宣大鎮肯定也有利。

離開大寧城關、往西去與滿桂會合的路上,張名世與騎術已經湊合能趕路的鄭海珠,並轡而行,走在隊伍前頭,稍稍避開衛兵和下僚們,開始說乾貨。

“夫人,這麼一弄,哪天韃子來搶西邊,大寧能頂上,山海關的杜松能援應,朝廷不至於動不動就調咱們宣大軍了吧?”

鄭海珠試探他:“呵呵,吃了兩三年宣大的軍糧,替趙總爺心疼起宣大的戰兵來?”

“那肯定是個緣由,”張名世坦誠道,“吃哪家的飯,就得顧著哪家的田。不過,我擔心抽調宣大軍,還因為,陝西那邊,不咋太平。”

“怎麼講?”鄭海珠問。

“鬧災荒唄。老子去年在野狐嶺,替趙總兵收編了一支馬匪,就聽領頭的講,陝北不少縣,老百姓餓得不行,請求老爺們開倉賑糧。但縣裡糧倉也是空的,你道為何?原來陝西那塊的田,不但要供秦王,還被分出去不少,去供河南的福王。”

“哦,那,官府最後勻出糧食了沒?”

“一開始很難,陝北的富戶們仗著有家丁護院,哪會怕莊稼漢,所以不願意出糧。老百姓就把氣撒在縣老爺們頭上,據那馬匪頭子說,有個小縣的官兒,差點被拖出來燒死。得虧關鍵時候,縉紳富戶裡有個腦袋清明的,出來施粥,這才沒出大事。”

鄭海珠道:“是啊,這種縣官多是簇新的進士,就這麼死了,聖上定會震怒,換個強硬的去,再從巡撫標營帶上點兒戰兵,當地縉紳不怕有更大的麻煩麼?”

張名世附和著,但依然難掩憂心。

“夫人,萬事就怕開個頭。

那馬匪頭子說得有理,老百姓做了幾百年的狗,忽然做了一兩天的狼,嚐到甜頭了,往後的事,就不好說咯。

所以,就陝西那個爛攤子樣,咱們宣大,若戰兵東行,造反的百姓,只怕要像蝗蟲般,湧入山西。”

鄭海珠神情凝重地聽著。

百姓很可憐,是被活活逼反的。

但陝北這部分普通百姓,一旦轉為流寇,大明會有更多的百姓遭殃。

明末的流寇大爆發,史載是崇禎初年開始,火苗早幾年燃起,符合歷史程序的邏輯,大約就是當下。

山陝一帶有強悍戰鬥力的官軍,不能虛空,也不能欠餉,否則,流寇沒人制得住,甚至邊軍自己就會去轉為流寇。

而張名世關於福王封地禍及陝西的事,京師竟沒有什麼波瀾,看來朝中還是有福王系的殘餘勢力的,戶部的畢自嚴大約也沒啥辦法,先做鋸嘴葫蘆。朱常洛與內閣,肯定知道,只是,天子不會事事都說與她鄭海珠聽。

收拾福王,不能只押寶魏忠賢那頭,得先給皇帝與閣老們,鋪些前奏。

此番北行倒是個好機會,鄭海珠已經想好,第一封發回給熊廷弼、需要他筆墨潤色的邊情諮文,得把福王封地造成的惡劣的連鎖反應,寫進去。

……

露營一夜,次日卯初,隊伍就繼續趕路。

張名世,以及堅持帶著女兒隨行而來、要看看荷卓麾下女炮兵們的張鳳儀,都暗自感慨,鄭夫人把朱由檢教得不錯。

堂堂親王,睡氈帳,再起個大早,一點都沒含糊。

不僅不含糊,還不怕冷,隊伍開拔後,不肯呆在車廂裡,而是要騎馬。

王承恩和幾個錦衣衛,擔驚受怕地簇擁著,恨不得自己變成那馬,馱著殿下,人累心不累。

朱由檢沒好氣地將屬下們轟開,攆到張鳳儀附近。

“張師傅,這馬兒的頭總是偏著,為何?”

張鳳儀瞅一眼,道出關鍵:“殿下手勢不對,勒得它不舒服。要像這樣……”

“哦,如此。”朱由檢趕緊照著學。

他剛要問第二個問題,只見張鳳儀忽然抽箭搭弓,須臾間,“嗖”地一聲,利箭破空而去。

遠處黑影墜落。

馬彤釧歡叫起來,指令與自己同乘一馬的侍女,策馬馳到前方,提起被母親一箭射落的鷂子。

朱由檢和一眾用慣了弩機的錦衣衛,都看得目瞪口呆。

張名世卻不奇怪,哈哈笑道:“老夫當年見到馬將軍雪地射獵的本事,就歎服,馬將軍卻說,他是跟馬伕人學的。今日得見,佩服,佩服。”

朱由檢回過神來,對張鳳儀道:“孤,也想學射技。”

張鳳儀爽快點頭:“民婦為殿下削一張趁手的弓。”

鄭海珠拍馬過來,自然地引到野戰戰術上:“殿下,和韃子野戰,除了我此前說過的殺手隊、騎兵、火器組外,弓箭手,也仍是很有用武之地的。韃子不蠢,會根據我軍如今的陣法,找到應對之策。他們的步弓上不了馬,機動性不強,但他們會吸納許多騎射了得的蒙古人,從兩翼包抄,射殺我們的火器兵,讓他們自己的重甲方陣突破火力,衝進我們的戰陣。”

朱由檢想象著師傅描述的場面,瞭然道:“火銃雖猛,但不像箭矢靈活有準頭,所以,我們也得有騎射隊伍,反制韃子裡那些蒙古兵?”

鄭海珠讚許道:“沒錯。不過培養弓箭手,時辰有些長。所以,火器裡機動性高的門類,咱也不能落下。殿下與太子做出的駱駝炮架,就是讓銃機變得靈活起來的好東西。”

朱由檢被戴了高帽子,面色更好看了。

作為一個快要進入青春期的少年郎,離開鳥籠子般的深宮,來到這般廣闊天地,身邊的成年人說的教的,也都是自己感興趣的事,朱由檢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暢快。

他內心,漫上一絲對於皇兄朱由校的同情來。

做皇帝,不論現在還是將來,哪裡就是天上人間頭一樁快活事了?

朱由檢甚至有些悖逆地想,做了皇帝后,若連紫禁城都出不去,那和蹲北鎮撫司詔獄,不也差不多嘛,無非就是吃穿得好些,沒人敢打。

謝天謝地,他不必去做皇帝。

……

辰巳之交,隊伍接近了滿桂與荷卓鎮守訓兵的丘山衛。

坡那頭震天響的一聲聲吶喊,被朔風清晰地送過來。

鄭海珠對張名世道:“你讓手下,去練兵場上告訴滿桂,不要停訓,更不要過來迎駕信王,我和殿下,帶幾個錦衣衛,先靠近校場瞅瞅。”

不多時,張名世的親兵回來稟報:“夫人,參將,滿將軍說,他知道了。”

幾人翻過山坡後,眼前豁然開朗。

蒿草枯黃的遼原上,小几百號的明軍,或在地上,或在馬上,正在分兵種進行訓練。

褐色的冬衣本來是暗沉的,畢竟雖然邊軍布襖的官方版本是象徵朱明江山永固的紅色,但讓大頭兵們不至於凍死而已的軍裝,怎會奢侈到用值錢的紅色染料。

只是目下,晴日陽光慷慨地籠罩住清冷世間的萬物,那灰頭土臉的軍裝,也被映得彤雲一樣,配合著軍士們的手中兵戈、胯下戰馬,以及變陣時的怒吼,景象頗為壯觀。

朱由檢看得激動不已,興沖沖地就策馬往校場小跑而去。

鄭師傅說,這些新兵,都是宗室子弟,和他一樣,都姓朱呢。

近前看清後,激動卻被驚訝替代了。

訓兵的將官之外,更有一人,縱馬在騎步兵方陣之間來回,不時揚鞭揮舞。

卻不是打馬,而是打人。

但凡殺手隊的鴛鴦陣裡有哪個出錯了招式,但凡騎兵前進的陣線裡有哪個或快或慢,就會迎來狠狠的幾下鞭子。

聲音響得就像張鳳儀早間發出的那支勁矢。

“鄭師傅,那人,就是你們說的滿桂?”

“是的,殿下。”

“他怎能這樣對我們朱家宗室子弟!”

朱由檢的臉,沉下來。

意料之中的反應。

鄭海珠淡然道:“滿將軍現在不打得狠些,將來對陣韃子時,幹不了兩輪,他們可能就沒命了。殿下,破點兒皮,和命沒了相比,選哪個?”

朱由檢語噎。

須臾後嘟囔道:“他,他們竟肯來從軍?”

“不然呢?”鄭海珠乾脆與這位年輕的皇族直言,“殿下以為,他們在山西,過的真是寶馬雕鞍、出入風光的日子?張參將,把你在代藩三年看到的情形,照實說給信王聽。”

張名世軍旅多年,滿身殺伐氣,才不會像紫禁城的小太監般,對天家成員唯唯諾諾。

行伍老將,輕輕哂笑後,對朱由檢道:“啟稟殿下,閣部點頭後,孫都督就命臣和盧象升,去郡國選人。南邊的郡國不知道,大同附近,有些宗室,已經在街邊要飯了。咱一說,願出塞者,先領三兩行糧銀子,即刻就能飽餐三日,登時就呼應者眾。何況,咱還傳了萬歲爺的聖旨,老老實實當兵三年,下番後就能領到朝廷積欠的宗祿,咳,那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半個月,竟然有從南邊澤州趕過來要參軍的。有些宗室的子侄,發僵了的豆芽菜一般,咱不要,我的老天爺,那做爹爹的,好賴算是什麼輔國將軍或者宜賓的頭銜,竟偷偷地要把自家女兒送給盧象升做小妾,換得兒子能佔個兵額,把盧象升嚇得喲……嘿嘿……”

張名世越說越上頭,想起當初各種滑稽場景,眉飛色舞不說,用詞也是漸漸失了分寸。

朱由檢卻沒管張名世的失儀,而是仍有些不甘心地向鄭海珠道:“代藩的親王,就真的,不管這些朱家血脈麼?”

鄭海珠嘆口氣:“殿下與太子、六公主手足情深,不只因你們都是萬歲爺的龍脈所出,實則更因為,你們從小相伴著長大。各地宗藩,繁衍數代乃至十數代後,一脈之下,何止千百人,彼此見都沒見過,哪有什麼血濃於水的說法,朝廷發不出宗祿,是朝廷的事,並非每位藩王,都能像魯藩的賢王那樣,從自家碗裡摳出錢糧來,賑濟那些不知隔了幾輩的窮親戚。”

朱由檢再次陷入沉默。

原來,“血脈”二字,確實,沒那麼值錢。

弄到最後,給他老朱家這些後生一口飯吃的人,並不姓朱,而是姓鄭,姓孫,姓盧,姓張,姓滿……

嗯,雖然,那最後一個,除了給他們吃飯,還給他們吃鞭子。

“不對,鄭師傅,孤怎麼覺著,滿將軍,這會兒對其中一個鴛鴦陣,特別兇。那十個戰兵,好像沒出錯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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