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暖風
手術室的燈光倒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宿禮死死盯著“手術中”三個字,手上乾涸的血跡帶著生澀又黏膩的觸感。
走廊裡或坐或站著許多人,無一例外都是神色凝重抑或悲慼,鄰近他的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嘴裡唸唸有詞,皺紋間都積蓄著尚且來不及擦乾的眼淚,宿禮有些失神地看著她,想起了三年前在手術室外快要哭昏過去的張秋華。
“讓讓,別站在這裡。”形色匆匆的護士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宿禮被旁邊的人拽了一把,他抬眼看過去,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他貼著牆站在那裡,被刺鼻的消毒水燻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警察在旁邊皺著眉寫著什麼,宿禮不敢再看手術中那幾個字,他有點想不起來鬱樂承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於是他很努力地去回想,但滿腦子都是鬱樂承躺下血泊裡慘白的臉。
“我兒子好端端的怎麼會出車禍!?他明明轉學去了三中怎麼會在七中?我兒子呢!?”帶著哭腔的女聲在走廊中響起。
宿禮聞聲望過去,是個打扮精緻年輕女人,穿著條漂亮的金色魚尾裙踩著細高跟,臉上的妝因為眼淚看起來有點花,她旁邊站著的男人西裝革履緊皺著眉,攬著她的肩膀安撫,“你冷靜一點,先聽警察同志怎麼說,他學校的班主任馬上就過來了,學校總要給個說法,孩子還在動手術。”
馮香珊捂著嘴哭了起來,“都怪我……”
“馮香珊你這個臭婊|子!”一道粗糲的罵聲從走廊盡頭傳了過來,鬱偉滿面怒色地朝著馮香珊他們過來,抬手就要往馮香珊臉上扇,被旁邊的李丁時攥住了手腕。
此話一出算是捅了馬蜂窩,馮香珊和鬱偉兩邊吵著一對,終於發現鬱樂承在兩頭瞞,而他們第一反應卻是互相埋怨。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老鄭看著他說:“鬱樂承搶救過來了,但是腦部還是有淤血,醫生建議保守治療,不知道多久才能醒過來。”
他們有時間吵架,卻沒有時間關心一下手術室裡的鬱樂承。
“患者家屬來簽字!”醫生從手術室裡拿著單子出來。
“鬱樂承前段時間就走讀了,協議上也有家長簽字……”
他要鬱樂承,要是鬱樂承搶救不過來,他就陪鬱樂承一起死。
鬱偉頓時大發雷霆,又想和醫生吵,被李丁時一把扯開,要不是警察和老鄭幾個攔著兩個人險些直接動起手來。
“都安靜!”警察皺著眉警告他們,“這是在醫院不是在大街,孩子現在命懸一線你們還有心思吵架!”
滾燙的水滴落在他手背的傷口裡,他睜大眼睛看,眼淚卻變得又急又快,幾乎要將整個傷口淹沒。
這個想法終於讓他的心臟落在了地上。
“宿禮!”老鄭一把扶住了昏死過去的人,趕忙叫人,“醫生!”
警察焦頭爛額的扯開雙方,老鄭和校長也是好話說盡,宿禮神情麻木地站在走廊牆角的角落裡,轉頭看向了手術室。
耳朵邊的聲音變得模糊又遙遠,面前來來往往的人影也變成了大面積的色塊,他還是想不起來鬱樂承最後跟他說了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馮香珊和鬱偉立刻衝了上去,聽著醫生說話連連點頭,宿禮伸手撐著地想起來,但腿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根本不聽使喚,他抓著牆上的扶手試了好幾下都沒能起來,鬱樂承躺在床上被推著往病房從他眼前過去,他焦急地想起來,“承承……”
幾個人終於安靜了下來。
宿禮看著馮香珊拿著筆哆嗦著手簽上了字,緩緩地滑坐在了地上,他用力地扣著胳膊上的傷口,試圖透過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曾經無比期待過死亡,期待過乾脆利落地脫離這混亂又窒息的一切,甚至自私又瘋狂地試圖帶上鬱樂承一起,然而當死亡真的降臨,他心裡終於後知後覺生出了莫大的恐懼和慌亂。
馮香珊和鬱偉都湊了上去,馮香珊看著上面的字臉色發白,“病危通知……”
宿禮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對不起老鄭,給你添麻煩——”
很快他們的班主任老鄭也趕了過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級部主任和校長,上來就遭到了馮香珊和鬱偉幾個人的責問,問他們孩子好端端的住著校怎麼就在學校外面出了事。
“你他媽還敢出現——”鬱偉看著他們站在一起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
宿禮沒有睡很久,他醒來的時候胳膊上的傷口已經被人包紮好了,旁邊坐著張高飛。
“嚯,大爺。”張高飛見他醒過來狠狠鬆了口氣,“等會兒跟我說話,我現在得給你爸媽彙報。”
等張高飛彙報完,宿禮已經自己拔了針往外走,張高飛見狀趕緊扶住他,“你爸媽讓我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我沒事。”宿禮皺了皺眉,“鬱樂承在哪裡?”
“哦,你出車禍的那個同學,在樓上。”張高飛拿著手機播號碼,“那車是超速突然衝出來的,闖紅燈,多虧了他旁邊還有個七中的學生拽了他一把,不然車子就從他身上碾過去了,不幸中的萬幸,好歹撿回來一條命……”
宿禮只是聽著就要喘不上氣來,他緊緊抓住了張高飛的胳膊,聲音乾澀道:“哥,我要去看看他。”
張高飛本來還想打趣他破天荒地喊了自己哥,但是對上宿禮滿是紅血色的眼睛和沒有半點血色的臉,話全都嚥進了肚子裡。
“好。”
病房外鬱偉和馮香珊幾個人還在,警察還在但臉上已經隱隱不耐煩,張高飛不知道上去跟他們說了什麼,然後回來就帶著宿禮進了病房。
鬱樂承那頭柔軟的頭髮都被剃掉了,但即便這樣他的臉還是非常的好看,有種別樣的英氣,只是臉上的氧氣罩和身上各種儀器線破壞了,宿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胸膛微弱的起伏,忽然就塌下了肩膀。
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鬱樂承的手,溫聲道:“對不起。”
鬱樂承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反應。
宿禮小聲道:“快點醒過來,不會有事的。”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滴滴答答的儀器聲。
——
鬱樂承做了一個冗長又美好的夢。
夢裡馮香珊和鬱偉沒有離婚,他是同性戀的事情也沒有被人發現,在夢裡他期待了很久的妹妹平安順利的降生,眉眼間跟他非常像,鬱偉的脾氣也慢慢地變好不再一言不合就動手,馮香珊也不再抱怨家裡的貧窮,他們家油餅店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而他也按部就班地每天上學放學努力學習考試,日子平平淡淡卻又格外令人安心……
只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少了些什麼呢?
他放假回老家爬到了山坡上,抱著自己最喜歡的那隻小羊看著遠處的山坡,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小羊身上溫暖又柔軟的絨毛將他的手指包裹進去,他撓了撓小羊的下巴,被風吹得有點頭疼。
“算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鬱樂承摟住小羊的脖子去捏它的耳朵,“我是不是還沒給你起名字?”
小羊羔趴在他身上用頭頂蹭了蹭他的掌心。
鬱樂承眯著眼睛笑了起來,“老師說好孩子都要講禮貌,就叫你小禮好不好?”
小羊咩咩地叫了起來。
“看來你很喜歡。”鬱樂承也很開心,又有點疑惑地皺了皺眉,“但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一點兒都沒有禮貌呢?”
小羊羔抬起頭來一臉無辜地歪了歪腦袋,“咩?”
鬱樂承給它整理了一下脖子上黑色的繩套,看起來像是包裝禮品盒的絲帶,被系成了漂亮的蝴蝶結,另一端被他攥在手裡,他只要輕輕一用力,小羊羔就會順從地低下頭讓他摸摸。
“我最喜歡你啦。”鬱樂承摸著它的頭說:“你要乖乖治病吃藥,我會帶你一起走的。”
小羊似懂非懂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鬱樂承愣了一下,“奇怪,我不記得你生病了……我上學也不能帶只羊吧。”
小羊親暱地窩在他懷裡蹭他的下巴。
鬱樂承被它蹭得直笑,摟住它的脖子無奈道:“好吧好吧,我會帶著你的。”
小羊羔這才老實下來。
雖然帶著只羊上學很離譜,但是鬱樂承莫名覺得必須這樣做,只是他總覺得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等他再仔細想,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這雨又大又急,他伸出手去接,發現這雨還有點熱,燙了他一下。
真奇怪。
他抱住了自己的小羊,忽然有些難過。
要是他的小羊也在這裡就好了。
可是他的小羊明明在這裡。
“承承!回家吃飯啦!”奶奶又隔著那個籬笆院子扯著嗓子喊他的名字,“皮猴兒再不回來讓你爺打斷你的腿!”
“來啦!”鬱樂承大聲地回應,笑著抱起了自己的小羊。
“承承。”
一道溫柔又小心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鬱樂承轉過頭去,卻沒有看見人影,只要大片大片模糊的白。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抱著自己的小羊,開心地朝著家的方向跑了過去。
只剩下`身後一陣落寞的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