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蘇陸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
附近的人紛紛垂首俯身, 唯有她一個筆直地站著,在短暫的愕然之後,也點了點頭。
然後言笑晏晏地道:“沒想到是師兄親自來了。”
比起旁的落雁峰弟子, 她的態度就隨意自然多了,同輩修士之間的行禮問候, 自然也是點到而止。
落雁峰修士們縱然再如何不爽, 也只能憋著。
果然,一時間數道複雜的目光從背後投來。
顯然他們覺得這個外門弟子理當在首座面前卑躬屈膝,偏偏兩人又是同輩,她就是不需要認真行禮。
蘇陸頂著那些要吃人似的視線,恍若未覺地笑道:“勞煩師兄親自跑一趟。”
清霄仙尊站在高處, 面色冷淡地看著他們。
門中皆知他和宗主去了陷冰山, 那裡地處中州, 周圍設了重重陣法,早已藏匿起來。
段鴻猶豫了一下,“倒是想過要宰了他。”
看上去並沒有半點破綻。
所以招呼要打,而且還要厚臉皮地一口一個師兄,並且享受一下落雁峰弟子們氣得牙癢卻無可奈何的樣子。
只是他千里迢迢趕回來特意為了救人,還是他原本就打算回來只是經過順手為之?
此時尚且沒有人敢發問。
不過,那兩個築基境也罷了,他們本來就受了重傷,遇到棘手的魔物或許確實無法應對。
然而何蒿又是怎麼回事?
修士被魔物所殺,除非立刻能搶回屍體,否則多半都是屍骨無存。
段鴻實話實說。
然而, 一旦這事暴露出去, 人們的重點絕對是半妖血脈, 而非是殺人本身。
清霄仙尊仍然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高處,如同一尊完美冰冷的塑像。
清霄仙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爾等先回去。”
然而,若是在對方面前表現得過於熱絡或者過於冷淡,都不太符合她平素的性格。
最初是面無表情地望著那群落雁峰弟子, 在她開口之後, 他就開始盯著她看了。
其餘人們紛紛行禮,然後二話不說地都御劍離開了。
除非她能立刻跑路到妖族地盤,否則她絕對不能讓這件事洩露出去。
蘇陸露出一個無害的微笑。
段鴻都態度恭謹, 其他人更是對首座敬若神明,都沒幾個人敢抬頭看他。
蘇陸樂得離開,身形一動,轉瞬間踏空奔遠,消失在天際。
縱然首座是難得一見的人物,但他素來強勢冷酷,落雁峰的弟子無人不知,誰也不敢違抗命令。
“……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段鴻仰頭看看天色,接著長嘆一聲,“此事絕非弟子所為。”
畢竟何蒿直接怨恨的也唯有蕭天煬和崔槬,而這兩人又絕非何蒿能傷到的。
段鴻又上前行了個禮,回身看了一圈,“少了三個人。”
清霄仙尊看了她一眼,毫無阻攔的意思。
其實她現在非常非常心虛。
“但弟子並沒能找著他。”
——興許人家殺你就是因為發現你是個半妖呢?
蘇陸毫不懷疑馮長老能給出這種說法。
甚至可能將何蒿順便洗白。
“……師尊。”
唯有蘇陸依舊是一臉若無其事,渾然視自己為能與對方平起平坐的同輩。
他心裡也冒出一個不太合理的推測。
於是僅剩師徒二人立於高空中。
面前的師父沒有說話,他乾脆繼續道:“我確實有過想法,因為看出他心術不正,欲因私怨盲目報復,弟子恐怕傷及無辜——”
蘇陸說完也不等人說話,徑直向著閬山方向邁步。
殺掉何蒿這事, 怎麼說都是她佔理, 從一開始就是他想殺她, 她只不過是還手罷了。
不必多說,肯定是都死在裡面了。
然後再從容離去。
其實就是怕他傷那一個人罷了。
此時天穹蔚藍,日光明朗,千萬裡晴空如洗,彷彿先前的暴雨狂雷只是一場錯覺幻象。
不會有人說她不該殺何蒿,卻會有人說她是個半妖,混入玄仙宗圖謀不軌,該死。
倘若真是那樣,他倒不介意認下背個黑鍋。
然而那實在離譜,讓人無法想象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練氣境單殺開光境?
這可能嗎?
就算有靈寶神器在手,能夠借之瞬間釋放威力極強的攻擊——
但練氣境也未必有本事催動厲害的法寶。
不過,若是一個開光境身受重傷,傷到快要死了,那或許來一個練氣境也能殺了他。
但若是真到這種程度,就算不動手,再過一會兒估計他自己也死了。
所以又繞回來了。
巨門星那個秘境裡的魔物算不上很強,不該能讓一個開光境到了重傷瀕死的地步。
段鴻想了想又道:“我給師尊傳訊時,已經與他們匯合。”
算了。
他並不確定是蘇陸殺的,而且就算真是那樣,也得請師尊幫忙圓謊,而非是矇騙他。
清霄仙尊面色平靜地聽著,“她的手太陰肺經和手少陰心經都被打斷了,你看不出來?”
段鴻低頭,“弟子眼拙,雖然知道她受傷了,但是——”
那肯定下意識以為是和魔物幹架幹出來的。
然而魔物只會留下肉眼可見的傷,而非是表面無損,內裡經脈斷裂。
這要麼是魔修打出來的,要麼是正道修士留下的。
“師尊。”
段鴻想了想連忙道:“何蒿三番五次滋事,她都不曾理睬,而且她……”
清霄仙尊默不作聲地伸手,在空中輕輕一點,頓時有幾樣物品憑空乍現。
段鴻眼疾手快接住。
都是玉佩腰帶香囊等物品,有的已經缺損,有的尚且完好,只是沾染了血跡泥土。
都帶有靈力,顯見是遺物。
而且並非是一般的衣物,否則早就魔物的濁氣玷汙破壞。
這些東西的材質都並非凡間所得,因而能保留完好。
段鴻本就記性好,因為不久前看出何蒿的殺意,他心裡也生出些念頭,更是暗自打量過何蒿。
因此他大概能確定,這些東西沒有哪樣來自於何蒿。
“……他確實死了。”
清霄仙尊淡淡地道,“遺物也沒有哪樣能夠成為顯往之術的媒介。”
好了。
這不必說肯定是人為的。
段鴻暗自吸了口氣。
如果兇手不把這些東西拿走,此時師尊定然已經能將往事重現。
如果拿走了,那可能性就很多了。
或許是什麼人將他殺了,為了銷燬媒介將東西拿走,也可能是魔物將他殺了,他的乾坤袋和法寶被人撿走。
至於是什麼人撿的?
何蒿入門多年,還出身世家,積蓄肯定不少。
這些年輕的落雁峰弟子,有好些出身平平的,誰不想要靈石和珍貴的鍛造材料?
一個時辰後,蘇陸終於停下腳步,找了個山頂降落,靠在石頭上休息。
好在考核前惡補了幾個通用法術。
蘇陸捏了個法訣,嘗試著使用不太成熟的內視之術。
她眼中精光一閃,透過面板血肉,看到流淌著靈力的經絡。
操控靈力遊走修復經脈,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稍有不慎還會讓傷勢惡化。
蘇陸緊張地控制著靈力,才一刻鐘就滿頭大汗,勉強將幾處最嚴重的斷裂經脈續接上。
陰屬靈力在這方面著實不見長,換成水屬或者木屬靈力,可能這會子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鬆了口氣,仰面靠在石頭上,掏出了發燙的玉簡。
竟然是蕭天煬發來的訊息,讓她去灈河城裡的一處客棧見面。
或許是因為剛剛作案,蘇陸潛意識裡還有些警惕,仔細一看是約在大廳裡,好像也沒事。
而且等她進了灈河城境內,因為這附近都相對熟悉,又頗有一種回了老家的感覺,不由放鬆了許多。
那家客棧在城東,附近就是鬧市長街,稍遠處是富戶住宅區,周邊頗為熱鬧。
蘇陸走進客棧的大廳裡,一眼望見坐在窗邊的紅衣青年。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天際燒雲漫卷,紅霞落入室內,越發襯得他眉目森麗如畫。
蕭天煬正在自飲自酌,夥計早看出他是有錢人,畢恭畢敬地收走了幾個酒壺,又端來新的。
他又將一錠銀子拋給夥計,後者滿面堆笑,直呼謝謝大爺打賞。
蘇陸卻看出他心情不佳。
她走過去坐到對面,“大師兄?”
身為金丹境修士,喝凡人的酒自然是醉不了的。
蕭天煬動作看似散漫,彷彿已經有些微醺,但實際上清醒得很。
他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少女,唇角微翹,眼裡卻是沒有半點笑意,“誰傷的你?”
蘇陸嘆了口氣,“大師兄能否確認無人聽我們說話?”
蕭天煬沒有立刻說話,伸手比了幾個法訣,然後放出了神識。
半晌才點了點頭。
蘇陸長出一口氣,“長話短說,我把何蒿殺了。”
蕭天煬頓時睜大眼睛。
顯然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種情況。
然後他直接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你,幹得不錯!”
蘇陸想想也有點得意,練氣單殺開光,這種事說出去都沒人信。
蕭天煬一拍桌子,“可有把他的東西收走?他好歹也是落雁峰弟子——他們那首座極擅長顯往之術。”
蘇陸打了個響指,“法寶乾坤袋都帶走了,剩下的東西也不像是能當媒介的。”
清霄仙尊不僅擅長搜魂畫憶的法術,還擅長顯往之術,這人是很喜歡破案還是怎麼著。
她吐槽了一句,蕭天煬立刻笑了,“其實宗主也都會,咱們的老宗主棲雲仙尊,本來就是……”
什麼都會什麼都精的型別。
萬法精通不是說著玩的。
她的徒弟們雖然和她一樣都是劍修,也和她一樣通曉諸般法術,無論是五行法術還是各種禁術。
蕭天煬搖搖頭,“我其實一直想殺了他,只是自打我結丹之後,他就很少離開宗門了,每次出去還必定與一群人同處。”
說完看了她一眼,“東西都在你手裡?”
蘇陸點點頭,“我本來就是想問問你們,這應當有個時效吧,譬如事發兩年之後,仍然能借助媒介重現往事麼?”
蕭天煬沉吟一聲,“確實有時效,不過兩年恐怕不夠,這倒不是難事,藏起來就好。”
蘇陸又說了自己遇到清霄仙尊,並且當著他的面跑路。
蕭天煬面色古怪,“他必定能看出你傷在何處,既然沒攔下你,多半也不想和師尊撕破臉……”
否則直接對她搜魂,就能強迫她將一切都說出來。
如果她不是兇手,那這種法術對她也沒什麼傷害。
“還有,何蒿記恨我的另一個原因,便是他瞧不上我們這樣出身的人。”
他說何蒿出自揚州的修真世家,家族頗為有名。
這種人多半也都有些優越感,更何況何蒿還是地靈根,在族內肯定也是頗有地位的。
他們本就鄙視出身平平的修士,然而偏偏有些這樣的人,僅憑著天靈根就壓他們一頭。
“我是個孤兒,還是外門弟子,師父還比他的師父低了一個境界,他卻只能被我按著揍。”
蕭天煬冷笑,“他當然恨我恨得要死,只覺得我佔了天靈根的便宜。”
說著放下酒杯,“六六,我對不住你。”
蘇陸根本來不及阻攔,對面的紅衣青年已經站起身,向她深施一禮。
“必然是姓何的率先找你麻煩,緣故也只會是我與他的過節——”
他苦笑一聲,“既然你能殺了他,還不為人知,定是你們二人獨處,四下無人,一個開光境修士要殺你,縱然我不在,也能想到那是何等兇險。”
開光境和練氣境,說九死一生都不夠,十死無生差不多。
蘇陸伸出的手也放下了,“他也這樣報復過二師兄。”
“嗯,我也向師弟賠罪了。”
蕭天煬沉聲道,“而且師弟那會子也築基了,比你還好些。”
難得他一本正經地說師弟而不是翠花兒。
蘇陸有些好笑地想著,“其實我覺得大師兄很帥。”
蕭天煬頓時滿臉迷茫,“什麼?”
蘇陸一手托住下巴,笑眯眯地道:“就是你幫那個樵夫搶回傳家寶,何蒿殺我之前給我講了你倆的恩怨,當時我就覺得你好帥哦,爽文男主角了屬於是。”
蕭天煬一愣,接著啼笑皆非。
他們相處久了,他差不多習慣了師妹說話偶爾冒出來的奇怪詞彙,也大概明白是什麼意思。
蕭天煬站起身,“要不要出去指點你幾招。”
蘇陸:“?”
雖然這話題跳轉有些快,但她自然是抓住一切機會學習,尤其是人家先提出來的。
蘇陸:“好啊,現在嗎?”
蕭天煬點點頭,“嗯。用盡全力?”
蘇陸總覺得有點奇怪,“可以?”
話音未落,旁邊的紅衣青年驟然俯身,藉著臂長的優勢,一手按上了她的腦袋,用力揉了揉。
完了還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走,打架去吧。”
蘇陸:“…………”
怪不得問我要不要打架呢。
蘇陸用力白了他一眼:“你只是想摸我的頭,你都沒有掩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