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等到兩人切磋結束, 已經全然入夜,蘇陸躺在山坡草地上,看著頭頂的墨藍星穹。
一身紅衣的青年坐在身邊, 一腿曲起,一腿伸直, 手搭在膝蓋上, 同樣仰面看著夜空出神。
此時月色遙遠,夜涼如水,星輝疏冷,遠方山林黑影搖曳,冬夜裡平添幾分蕭瑟。
他輕嘆一聲, 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蘇陸累得要死, 也不想動彈, 乾脆就這麼躺著,“方才忘記問了,師兄忽然喊我過來是為什麼?”
蕭天煬仍然仰頭, 聞言直接答道:“我本是從這裡路過,想起你之前說的當鋪和長命鎖,就直接去了一趟青羊鎮。”
“嗯?”
蘇陸立刻強撐著坐了起來,“然後呢?”
“我見了那個當鋪掌櫃, ‘看’到了他記憶中將你的長命鎖買走的人的模樣。”
蘇陸尚未回答,他又補充道:“並非面對面說話,但凡你看到就算,哪怕隔著十丈二十丈,哪怕只是你看到有修士從頭頂上飛過去。”
蘇陸輕輕吸了口氣,“當鋪老闆不是修士,青羊鎮也沒有修士居住,所以這人要麼是在青州有仇家怕被尋著,要麼就是為了買長命鎖特意變的。”
蕭天煬一拍大腿,“妥了,這就能證明,你那長命鎖絕非什麼法寶靈寶,至少不會散發出能讓人遠遠感知到的靈力。”
蕭天煬就輕而易舉得到了買家的容貌模樣。
“自己”從小到大,已經數次見過修士,算起來距離更近些。
“……還有,築基境這種修為,敞開神識與否,那是非常非常不同的。”
蘇陸沉思道:“這樣說來,他是故意去那鎮上,還特意變了一張臉。”
蘇陸立即點頭,“我小時候去過城裡,遠遠見過揹著劍的,不止一個兩個,更別說天上御劍飛過去的了。”
變臉是想隱藏身份,故意去鎮上又是做什麼?
蘇陸再次皺眉,“難道是想找我?畢竟在人們口中,我最後一次出現,就是鎮上。”
她將長命鎖自小佩戴,若是這東西有異常,那些修士焉能感覺不到?
這說明它要麼沒有溢位靈力,要麼必須很近比如拿在手裡,才能有所感知。
那買家出手闊綽, 穿戴裝扮富麗, 言談舉止不俗, 當鋪老闆自然是記憶猶新。
而且, 因為先前已經被蘇陸嚇破了膽子, 老闆本就惜命, 再沒有什麼保守秘密的想法。
因為鎮上好多人說她是妖怪,小孩都向她丟石頭,前身自然待不住,終究還是離開了。
蕭天煬還以為她會問買家,聽見這句不由瞧她,“至少也要結丹,搜魂若是被反噬,後果極為嚴重。”
然後說起買家。
蕭天煬說道,“敞開神識需要消耗靈力,但更容易感知一些內蘊靈力的小物件,他正常路過不一定能感覺到,但若是開著神識,縱然有些距離,也未必不能察覺。”
可能是找蘇陸,也可能是找她的母親,亦或者有什麼其他的人和事。
這完全說得過去。
只是凡人不知道這件事,或許看不大出來。
蕭天煬頗為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我們想到一處去了,我也覺得他是故意去的青羊鎮,目的暫且不好說。”
“那肯定見過!”
青羊鎮這種小地方,除非是出現了有靈根的人,那才有玄仙宗的修士拿著尋靈石找上門。
蘇陸也明白了。
“幻形之術若是掌握不好,施術者必定臉上僵硬,彷彿帶了面具,亦或是身形不似常人,比如一邊粗一邊細,興許不是那麼明顯,但仔細觀瞧必有端倪。”
雖然對凡人使用沒這麼多顧忌,但這法術本不好學,一旦出岔子依然會傷及自身。
蕭天煬微微點頭,“六六小時候有沒有見過修士?”
玄仙宗的人找到她時,她已經在外面了。
蕭天煬沉吟道:“他用了幻形之術。”
但肯定是尋找某個人或者某樣東西,才會閒逛到當鋪,感受到長命鎖的不同。
因此他根本不曾抵禦搜魂之術, 中了法術的那一刻,腦子裡自行浮現出當時的記憶。
蘇陸羨慕不已,“我什麼時候能學。”
“我並不認識此人,至少那張臉我沒見過,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
“我也這麼想的。”
已知買家實力平平,可能就是築基境,感知靈力的範圍和敏銳程度都有限。
“所以如果他僅僅是經過青羊鎮,不可能遠遠就感覺到長命鎖的異常……”
蘇陸皺起眉,“怎麼看出來的?”
這事做起來幾乎毫無難度。
更遑論她也去過城裡。
否則多少年也未必有修士會落腳,但從天上飛過去卻是可能的。
蘇陸介面道:“所以我見過的其他修士沒有感覺,也是因為他們沒開啟神識?”
蕭天煬:“我本就有這種猜測,自然一看一個準。他最多也就是築基境,若是境界再高些,不至於如此。”
神識一開,周遭發生的事頓時一清二楚,若是人多,那其實也是很吵很煩的,試問誰願意同時聽數十人乃至數百人在耳邊嚷嚷?
境界高的人自然有辦法,又能察覺周圍諸事,又能讓自己不受騷擾。
但築基境這種水平只能忍著。
但買家若是放開神識在青羊鎮上閒逛,就更能說明問題了。
他一定帶有某種目的。
蘇陸頓時腦補出了一大堆狗血情節,包括對方可能和自己有仇,“或者是我母親的仇人,終於追到這裡。”
“……為何不找正主?”
“可能死了失蹤了。”
蘇陸嘆了口氣,“也可能就是找長命鎖的。”
她也不會埋怨前身將東西賣了。
因為那是迫不得已,一個小孩沒能力養活自己,眼見著都要餓死了,什麼能比命重要?
蕭天煬也這麼想的,因此隻字不提為什麼要賣。
至於當鋪老闆違約的事,說實話,如果那買家是修士還執意要買,即使老闆不同意,也沒什麼用。
蘇陸氣得牙癢,“可惡,看來唯有去揚州查銀票了。”
若買家是為她而來,一定知道些什麼內幕,只希望萬年錢莊那邊給力一點。
蕭天煬點頭,“你的幻形之術如何了?”
因為害怕不小心露餡,蘇陸幾乎是日夜維持著法術。
雖然只是維持在眼部,但她對幻形之術已經極為熟練,而且閒暇時也多次練習過用在臉上。
因此聽到這問題,蘇陸二話不說當場變了一個。
她變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路人甲臉,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模樣,因為只調整了五官,臉型和膚色都沒動,法術倒是頗為穩定。
反正和原先的樣子大相徑庭,絕對看不出來是一個人。
蘇陸歪著頭等待師兄的評價。
蕭天煬卻不急著給出答案,而是側過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點頭。
“還行。”
他頗為中肯地道:“六六應當是練過很多次吧,除卻法術穩定之外,靈力分部也很均勻,尋常修士定然是看不出的。”
蘇陸挑起眉,“所以大師兄還能看出來。”
他灑然一笑,“我又不是尋常修士。”
言罷站起身,“走吧,你去客棧睡一覺,我們去一趟揚州。”
因為這一趟行程比上回去冀州要遠得多,要日夜兼程趕路不停,就數日不能休息。
蘇陸也不逞強,直接去買了一間客房,睡到第二天夜裡,大吃一頓之後,兩人就一同啟程了。
這旅程當真頗為漫長,饒是動身前歇息足夠,進入了揚州邊境後,她還是在一座小鎮裡停下,睡了一整天。
次日黃昏時分,蘇陸才爬起來梳洗,感覺勉強算是回血了。
之前他們橫穿了徐州,因為知道師兄的家人和仇人都在這裡,她不想勾起他的愁緒恨意,強行撐著沒下去落腳。
直至翻過兩州邊境的高山和海域,蘇陸才衝向了最近的一座小鎮。
小鎮在海邊上,碼頭船隻來往,頗為熱鬧,寒風吹面而來,帶著絲絲鹹溼水汽。
客棧裡的人不多,下樓去了大廳,她又一眼看到坐在窗邊的人。
這裡少有修士經過,蕭天煬的容貌風采極為顯眼,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瞧。
蘇陸走下來,又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等她坐到大師兄的桌對面,人們就開始盯著他們兩個看來看去。
蘇陸完全不在意,只摸了摸尚且溫熱的酒杯,“我好像睡得時間有點長。”
蕭天煬本來扭頭看著下面長街,那邊正一車一車運送海貨,魚蝦螃蟹高高堆積起來,或許是因為太多了,而且地面顛簸不平,時不時有些東西車裡掉出來。
他看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你為什麼非要堅持到揚州境內才休息?”
蘇陸剛拿起筷子,“……因為到了這裡,我才需要休息,前面也不是很累。”
蕭天煬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吧。”
蘇陸覺得自己可能沒矇混過去,但既然他不願再問,那也是好事。
桌上的菜餚都是各色海貨,都是下午才打撈出來的,味道極為鮮美。
此時夥計走了過來,端了一個大盆,裡面以薄鐵片隔斷,外層分了四道菜,蝦滑蒸蛋,軟炸蝦球,油燜大蝦,麻辣蝦醬和烤饃。
正中央擺著一隻巴掌大的蝦頭,上面長了五隻眼睛,兩條長鬚捲曲著,頭側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尖刺。
蘇陸伸手將蝦頭抬起,發現下面蓋著層層白肉,上面淋著綠油油的小蔥和鮮紅的辣醬。
蘇陸:“…………這裡的人很厲害啊,妖獸都能撈到。”
蕭天煬給自己倒酒,“當然是因為死了才衝上來,妖獸也會互相殘殺的,也有些並非以彼此為食,但見了面仍然你死我活。”
就像某些食物鏈上層的動物一樣。
蘇陸想想也能理解,“所以大師兄不吃麼?”
蕭天煬微微搖頭,“我吃過了,你睡了兩天呢,這桌是剛剛我聽見你醒了才叫的。”
蘇陸看他真的不打算動筷子,就繼續幹飯了。
“對了。”
吃完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何蒿給我講了那件事,樵夫後來如何了?”
蕭天煬微愣,才想起她說的是被何蒿搶走傳家寶的人,不答反問道:“你知道姓何的搶走了什麼?”
蘇陸:“……他說是血晶石,可以用來修補受損的法寶?”
修士法寶並非凡鐵俗金打造,都是各種福地寶窟裡挖來的稀礦,唯有受靈氣影響才得以生成。
因此並不容易製成武器,而一旦製成,也不容易再損壞。
但若是受損,多半要重鑄而非是修復。
蕭天煬扯扯嘴角,“馮扈的本命法寶也是劍,大概是在二百年還是三百年前,被太陽星一刀兩斷。”
打斷和打碎還不是一回事。
若是碎了可能就直接放棄治療,但若是斷了,還是有希望修復的,況且那是仙器,造價比靈器昂貴的多。
許多材料也並非有錢就能買到,所以並非吝嗇,而是再鑄新法寶且與之磨合將其變成本命法寶,實在是太難了。
蘇陸:“我大概明白何蒿為什麼非要得到那東西了。”
太陽星不必說肯定也是祭星教的人,是十四星君之一。
太陰星,太陽星,巨門星,顯然他們的代號正是紫微斗數的周天十四主星。
蘇陸又有些驚訝,兩三百年前,馮長老應該也是化神境了,卻仍然會被太陽星毀去法寶?
蕭天煬見她沉默,立刻知道她在想什麼,“魔修和正道修士不一樣,或許太陽星和馮扈實力相似,但她仍有辦法毀掉姓馮的法寶。”
若是正道修士,兩個化神境實力的高手,其中一個想要毀去另一個的本命法寶,除非法寶等級差了許多,否則極難。
然而魔修本來就和他們不一樣。
蘇陸秒懂,“哈,就像有些半妖能練氣單殺開光境,換成尋常正道修士那自然做不得。”
蕭天煬:“……”
他想想這事就覺得膽戰心驚,偏她自己拿來說笑,也只無奈地將話題轉回去。
“我給了樵夫一筆錢,讓他搬了家,幫他將那東西重新封印起來,否則也會招惹妖族上門。”
他搖搖頭,“那地方原來招了妖族,本就是因為血晶石封印鬆動,流瀉出些許氣息,妖族對這些更敏[gǎn]。”
蘇陸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蕭天煬對當鋪老闆使用搜魂之術,縱然是自信不會把人弄成傻子,但某種角度上說,也是沒把對方當回事。
偏偏他又這樣無條件地幫助樵夫,自己還沒落著什麼好處,還被何蒿記恨。
顯然就是個隨性而為的人。
蘇陸不禁問道:“後來呢?”
蕭天煬茫然,“什麼後來?”
蘇陸;“就是……後來那個樵夫如何了?他過得咋樣?有沒有人再窺伺血晶石?”
蕭天煬擺擺手,“這我怎麼知道?將他安頓好我就走了,以後也沒再去過問,他又不是我的什麼人,偶爾幫一回,日後如何,與我何干。”
蘇陸再次感到意外了。
她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瞧了半天,蕭天煬恍若未覺,“你是怎麼殺的何蒿?”
“怎麼殺的?”
蘇陸乾巴巴地答道:“毒死了。”
蕭天煬好像也秒懂了,“哦。怪不得。”
嗯?
蘇陸十分震驚:“你不會連這也能猜到吧?”
“……我想過幾種可能,這是其中一種。”
蕭天煬好笑地道:“先天帶毒的半妖,經過修煉,有了靈力,毒性比尋常的妖獸更強。”
好吧。
看來還是人家見多識廣。
蘇陸鼓起臉盯著他。
蕭天煬也歪頭和她對視,“怎麼,六六又覺得我很帥了?”
蘇陸:“……嗯,忽然感覺大師兄其實是很有趣的一個人。”
蕭天煬頓時故作失落,有些幽怨地嘆道:“難道以前你覺得我無趣?”
她搖搖頭,“也不是,以前是有趣,現在是很有趣。”
“嘖。”
蕭天煬拿起一根乾淨筷子戳了她的額頭,“算你矇混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