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蘇陸:“……繪影之術?”

方才那段沉默時間, 已經足夠她編好理由了。

顏韶似笑非笑地瞥著她,“連火焰也一同繪進去了?”

“怎麼,不行嗎?”

“行。”

顏韶輕嘆一聲, “你就當我信了吧。”

他也只是從附近路過,大約是還有其他任務不能多待, 因此很快就走了。

蘇陸看著他的背影, 總覺得有點憤懣離去的意思。

回程的路上,她又感應到了濁氣。

“不過你一定要去他們的山門裡?據我所知,他們有派出一些弟子值守在冀州各處,若是要見這些人,應當不難。”

蘇陸:“我只是覺得很意外。”

在她的腦袋撞到石頭前,蘇陸閃身過去扶住了,“……你沒事吧?”

“他們……”

“他們的門派在武神山,你從這裡往東走,若是方向沒錯,早晚能看見,因為那山真的巨大。”

呂燕苦笑一聲,“仙長不信嗎。”

蘇陸震驚地看向她。

“我姓呂,單名一個燕字,住在城北的王家村。”

萬劍宗在冀州的地位崇高無上,種種事蹟被人傳頌,讓整個州境都興起尚武習劍之風。

且不論具體實力如何,在知名度這一方面,萬劍宗在冀州境內的威望名聲,肯定是其他幾個大派在自家州境裡難以媲美的。

仙盟大會的分組不太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蘇陸隨手清理乾淨, 看著枯黑的焦灰在風雪中散去,忽然聽到一陣細弱的哭聲。

蘇陸點點頭,“我該如何稱呼你?”

從碑文刻字來說,新立的墓碑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的丈夫,兩個是她的孩子,旁邊還有一塊舊墳應當是屬於她的母親。

那是個一身縞素的青年人, 手裡攥著一枚黃金如意長命鎖。

蘇陸:“你看到了兇手?穿著萬劍宗修士的衣服?”

她倒是一直知道附近有人,但既然沒有招去魔物, 想來也沒靈根,自己也沒必要去打擾。

呂燕似乎注意到蘇陸在看墓碑,聲音沙啞地開口道:“萬劍宗的人殺了他們。”

雖然找到武神山只是第一步,因為那是一片山脈,萬劍宗的宗門在靈氣最濃郁的那幾座山峰裡,還被結界遮掩。

有些是在參與仙盟大會,有些卻是肩負值守職責的,兩者很好區分——後者通常都是一群萬劍宗的人聚在一處。

她面色痛苦, 滿臉疲憊頹喪, 挽起的髮髻上只戴了朵蒼白的紙花, 已被落雪洇溼。

蘇陸忽然感覺有些奇怪。

無數人以進入武神山修行為榮,若是能被萬劍宗挑中,更是堪稱光宗耀祖的天大的好事。

蘇陸想了想,“你想找到任何一個萬劍宗弟子?還是具體的某一個人?”

果然, 山間有零星幾隻蜷骨在遊蕩。

倘若是殺人奪寶,那不應該留下活口,就算是其他原因,那也不該讓人瞧見。

方才那個魔修出現之處,已經是洈水城的西邊,距離楊家村略遠,這第二波濁氣的位置則是更向北一些。

然而旁邊這人沒有半點靈力,並且自己體內也不曾被任何外來力量侵染。

呂燕眼中神色複雜難辨,“我該怎麼找到他們?”

蘇陸猶豫了一下, 還是循著哭聲走過去, 果真望見一個人在墳前抽泣。

對她而言這點路不算什麼, 乾脆又過去瞧了一眼。

“我想,我想去他們的門派。”

“不。”

那人搖了搖頭,旋又像是意識到什麼,抬起頭看了看,先是艱澀地道了聲謝,“仙長,我可否問你一件事?”

而且遠處有微弱的陰氣聚集,她也早早感覺到了,就猜測肯定有一片墳墓, 也知道不會很大。

蘇陸從徐州一路過來,也感應到不少靈壓,甚至遇到了一些萬劍宗弟子。

呂燕低聲道,“仙長認不認識萬劍宗的人?”

她喃喃地道:“我有件事想問他們。”

那人一邊哭一邊擦眼淚, 很快又收住了,顫顫巍巍地邁出幾步,一下沒站穩,在雪地裡滑倒了。

“拜師學藝?”

蘇陸說著看了一眼旁邊的墓地,看得出其中四塊墳是新立的。

“我……我知道兇手長什麼樣子。”

呂燕低聲道,“就像我知道仙長方才還在楊家村給人幫廚。”

蘇陸訝然,“你是地眼?”

呂燕茫然地看著她。

地眼是一種天賜之體,其擁有者在觸碰一些人或物時,能看到與之相關的一部分過去。

天賜之體就像靈根,純度越高越強,地眼也是一樣。

書上記載的,地眼體質的人,通常能看到發生與某物體相關的過去的事,有能看幾個時辰內的,也有能看到幾天之內的,最多也就是幾個月,一般是觸控媒介而使用力量。

這種天賜之體據說不能修行,因此壽命與常人相仿。

蘇陸:“你碰了你親人的屍體,所以看到了兇手。”

呂燕震驚了一會,才緩緩點頭,“仙長果然見多識廣。”

蘇陸暗忖或許因為在那段過去裡,自己還是個樂意幫孤寡老人幹活的好人,她才願意相信自己。

然後詢問是何時發生的事,得到答案兩日之前。

呂燕說若是不早早下葬,恐會引來妖獸吞食屍體,這種事已有前車之鑑,但若埋在土裡就好些。

“你可還記得兇手的面貌?”

“我記得,那是個男人,看著很年輕,與仙長身高相仿,他的臉,他、他——”

“罷了,不用告訴我了,那長相也未必是真的。”

蘇陸看她雙眼通紅,“你能看出兇手為何要殺人嗎?嗯,你若不想說可以不說。”

呂燕搖了搖頭,才一開口又淚如泉湧,“他們只是在後門那裡堆雪人,那人……那人竟將他們的四肢砍去,最終……”

蘇陸才想說不用繼續了,又聽她道:“……滿地血肉……我丈夫回家,拿起鋤頭衝過去,然後也被切碎,他的劍,那把劍好像是紅色的,但也可能是沾了很多血……”

“我爹那日去了集上,等他晚上回家,當夜悲慟而死……”

“……嗯。”

蘇陸深吸一口氣。

“你們家有沒有丟失什麼東西?家裡有沒有被翻找過?”

呂燕茫然搖頭,“門窗都未開啟,屋裡的東西……也不像是被動過的。”

蘇陸琢磨著也覺得殺人奪寶說不通,有很多不合理之處,“你確定要自己去見他們?”

無論背地裡如何,明面上任何正道門派都不能容許這些事,在外面無故亂殺人的,但凡抓到通常也是處死刑。

只是,倘若他們要包庇兇手,將死者強說成妖族魔修也並非不可能。

不過呂燕執意要見萬劍宗的人。

她似乎認定他們會給自己一個公道——大多數的冀州人對萬劍宗修士視若神明,她才家破人亡,這種濾鏡消減了許多,卻仍然相信這個門派。

蘇陸將各種發生的情況都告訴了她,見她仍做出這樣的決定,自然不會阻攔,“好,那我給你喊人。”

呂燕立刻就要拜她。

蘇陸連忙扶住,“屆時他們恐怕還要問你些事,或許你那體質也藏不住。”

不過萬劍宗也不是鷺山府,這些劍修眼裡,大約也看不上這種不能修煉的體質。

雖然這麼想著,她還是將這些都告訴了對方,呂燕再次謝過她,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得到答案之後,蘇陸詢問了紀衡之,沒有將細節告訴他,只是詢問類似的事如何處置。

紀衡之的任務在冀州南邊,距離洈水極遠。

但他還是接下了這件事,“洈水往東有一座城名為濫水,四面環河,周邊人多,隙點也多,故此有我派弟子長駐城內,我會讓他們派人過去。”

蘇陸說了聲謝謝,對方接著說不必,“若是不出意外,明年我就該任職天仞峰的律劍長老,便是專管宗門弟子在外違規的。”

蘇陸其實聽說過此事,所以才找了他,“我還以為他們會尋個暴脾氣來呢。”

紀衡之輕嘆一聲,“仙君卻是在誇我了。”

他沉默片刻,“三師姐就在你身邊,你不找她,可是懷疑此事乃她所為?”

蘇陸十分驚訝,“你竟然會問出這種話?”

“我若是說不出這話,律劍長老的位置就不會交給我了。”

紀衡之又嘆息,“不過李師姐尚未卸任,這事我也不能插手太過。”

“不,其實受害者也只是想見你們萬劍宗的人,全然沒有別的要求,她相信……兇手要麼是假冒的,要麼是你們門中潛伏的惡人。”

蘇陸淡淡道,“所以,自然不要你難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她接著也表示自己並不懷疑鄒星煌,“我聽說過你要當長老的事,故此找你更合適,鄒前輩一直和另外幾人一直在一起呢。”

雖然可以用靈幻身,也可以順便變成個男人,並且拿出一把非自己本命法寶的長劍。

但是,暫且不提鄒星煌有沒有理由幹這種事。

若是她做的,蘇陸覺得,她應該不會留活口的。

縱然是一時激動或是心情不好殺人,那等殺完清醒過來,她大約也會去明察暗訪,看看這家有沒有其他人。

再清理乾淨不留後患。

蘇陸:“……反正我覺得你師姐不會這麼做。”

無論是胡亂殺人,還是殺人後仍留下活口。

其實她對這件事也有些推測,然而並沒有更切實的證據,也不會冒然開口。

蘇陸回了楊家村,忽然生出一種疲憊感。

其餘人已經做了一桌飯。

洈水城周邊村鎮都臨河,肉食以河魚為主。

這幾位廚子的家鄉地域不同,也各有自己擅長的烹調手法。

糖醋魚鮮嫩肥美,肉裡浸透著絲絲甜味,清燉魚湯裡滾著滑嫩的豆腐片,入口即化,水煮魚紅油飄花,堆滿了鮮豔的辣椒。

她才坐下拿了筷子,鄒星煌忽然拿著玉簡站起身,說自己要出去一陣。

蘇陸調整心情認真吃了一頓,才表示自己幾乎沒做什麼,於是搶了洗碗的工作,其餘的人則是出門撈魚去了。

她才放下洗乾淨的碗筷,又在水缸裡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中一動,撤去了掩蓋雙眼的幻術。

那雙金色蛇眼裡,混了些許藍綠的光絲,顯得十分妖異古怪。

蘇陸直接跳起來奔向山林裡。

在空寂無人的荒蕪雪山中,狂風呼嘯而過,吹起枯枝梢頭的落雪,白霧漫天飛揚。

她撕掉了衣服,黑鱗攀上雪白的肌膚,骨骼收攏,化成了盤旋的巨蛇。

那些曾經光滑冰冷、泛著暗芒的鱗片,此時已變得黯淡乾燥。

蘇陸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她感覺自己的臉皮正慢慢從頭上剝落——

這個過程十分緩慢。

蘇陸幾乎要睡著了。

她紋絲不動地盤立在風雪中,帶著鱗片網狀紋路的、半透明的真皮,正無比緩慢地從頭部褪下。

“好慢,還很無聊。”

蘇陸悶悶地道:“我能不能給自己變出兩隻人手,直接把這層皮扒下來?”

她腦子裡立刻響起了一道低沉磁性的聲音,“……那你試試。”

蘇陸默然片刻,“我在這個狀態彷彿是變不出來的。”

她能在人身和妖身以及半人半妖的狀態間各種切換,也可以上下顛倒蛇身人身,但沒法在蛇的軀體上變出兩條胳膊。

這可能會涉及到變形法術,而她基本上對此一竅不通。

那和幻術不同,幻術全都是假的。

黎:“那你問我作甚?指望我讓你立刻學會精深的變形法術?”

蘇陸嗤笑,“我以為你很厲害什麼都能教呢。”

他也笑了一聲,“我能教啊,但我憑什麼要這麼做?”

“你不做就代表你不行。”

“我行不行需要向你證明?”

“?”

蘇陸的思緒飄忽了一瞬,“哦,那就是不行。”

黎絲毫不動怒,“誰連在妖身上變出一雙胳膊都做不到?反正不是我。”

“是啊,你只會拖著你的雞翅膀到處亂飛。”

兩人又是一番唇槍舌劍的互嗆互懟,也不知你來我往了多少句,蘇陸都有點詞窮了。

她琢磨著對方估計也是。

因為黎已經開始問她又惹什麼麻煩了,“怎麼又一會兒煩躁一會兒滿心殺意的?”

“其實我現在心情好多了,大約還要謝謝你又和我胡謅八扯——”

“嗯,你確實在胡扯。”

“行了吧你。”

蘇陸嘆息一聲,“怎麼說呢,這邊我在和隊友農家樂,那邊在家破人亡,我的心情很複雜,而且你看這麼久了,這皮才一尺長,早著呢。”

“你就是頭一回蛻皮,心神會受些影響,而且平日裡你就想東想西的。”

“你又懂了?”

“這算什麼。”

他淡淡道,“我見過也殺過不少蛇妖,如何不懂?縱然種族不同,有些東西大抵也是相似的。”

蘇陸:“……殺過蛇妖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還吃過很多烤雞燒鵝鹽水鴨呢。”

黎:“…………你就聽見了這一句是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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