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蘇陸沒有拒絕, 她覺得愛慕可能只是一個託詞,對方想要見到自己,多半是有事相求。
“好吧。”
話音落下, 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崔槬還淡定地坐在雅間裡,伸手倒了杯茶, “……我師妹要吃山珍海味了, 我這唯有些乾巴巴的點心。”
那管事渾身一激靈,腦內的聲音已經消失,心思頓時活絡起來,連忙笑道,“崔仙君想吃什麼, 儘管吩咐。”
蘇陸離開了錢莊, 維持著幻術, 不緊不慢地走進對面的玉樊樓。
這一路上,她感到那個群玉宮修士又在盯著自己。
蘇陸感到一點點煩躁,甚至瞬間起了殺心, 但很快又壓了下去,因為如今暴露還有些早了。
玉樊樓的一層是零點桌位,大廳裡極為熱鬧,幾乎座無虛席, 門前的夥計們個個打扮鮮亮, 熱情洋溢地迎來送往。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近,站到了桌子旁邊,慢條斯理地拿起一副乾淨的木製筷子,在湯裡輕輕翻動了一下。
“……我忽然吃不下去了。”
“我表妹就在後廚幫工,我去看過她一回,他們廚房極乾淨,怎麼會這樣呢?”
附近有個端菜的夥計,聞言不由走過去看了一眼,才想說話,男人大喝道,“叫你們這裡管事的來說話!”
掌櫃點點頭走出來,沒有靠近那個客人,轉身直接上樓了。
俊美的青年微笑道,“我姓衛,這酒樓是我經營的,一應酒菜準備皆由我過目,所以若是客人遇到麻煩,儘管來找我便是——敢問客官貴姓?”
“對啊,我也沒瞧見。”
還有人小心翼翼地檢視自己的盤碗杯碟,看看裡面是否有蟲子。
周圍許多人都笑起來。
其中一個小夥子疑惑地道,“你是說的這盆湯嗎?”
那姓王的客人臉現怒容,“你瞎了,這不就在這裡嗎?”
因為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無論如何也不到眼花的年紀。
衛老闆有些驚訝地道,“還有這種事?”
“嗯?”
他直接撲過去,彷彿將什麼東西從湯裡拿了出來,“這肉蟲你們看不到嗎,你們這群睜眼瞎!”
“我這湯裡有蟲子!”
蘇陸走進去, 一個年輕夥計迎上來, 尚未說話, 大廳裡倏地響起一聲憤怒的喊叫。
在大廳中間靠南的位置, 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從座上站起來, 一手重重拍著桌面,一手指著桌上的菜餚。
“諸位想看就直接過來吧。”
“在哪裡呢?”
大廳裡短暫地安靜了一瞬,接著許多人都紛紛議論起來。
另一個小姑娘奇怪地道:“這位大叔說的蟲子在哪啊?”
“呃,確實沒有啊。”
“免貴姓王。”
她順著聲音看去。
片刻後,一個容貌清俊、衣衫華貴的青年走下樓梯,方才的掌櫃畢恭畢敬跟在後面,甚至半躬著身子。
外面的門廊裡坐著不少客人, 皆是排隊等位置的。
那個夥計走到大廳一側的櫃檯後面,與裡面的掌櫃說了幾句話。
“我來這好幾回了,頭一次聽說這種事。”
但凡距離再遠一些,恐怕未必能感覺到。
衛老闆淡定地招呼大家,“站在這裡也無妨,難道是我老眼昏花了?”
“哎你怎麼罵人啊。”
蘇陸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那姓王的正要反駁,周圍幾桌人都呼呼啦啦地站起來,一股腦地湊過來圍觀。
男人冷笑一聲,從座位裡一步走出來,指著桌面上的一碗白玉豆腐羹,“衛老闆,這裡面的東西你可曾過目?”
方才叫喊的客人仍然站在桌邊,梗著脖子滿臉怒火,“你是誰?”
衛老闆疑惑地道,“我怎的看不見?”
那姓王的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就在這裡啊!”
這位衛老闆八成就是號稱傾慕自己的人,她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有靈壓,且是一種刻意隱藏、收斂到極致的狀態。
附近幾桌人都伸長了脖子盯著觀瞧,然而他們眼力有限,故此看得都不太清楚。
掌櫃的回到櫃檯後面,前者微笑著走過來,“敢問這位先生有什麼事?”
“你手上什麼都沒有,這位大哥。”
旁邊的人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看著他,“你這,要不去醫館瞧瞧吧。”
周圍的客人們紛紛散開,“呃,搞半天是個瘋子,這家裡人怎麼也不攔著點,放他出來作甚。”
那姓王的客人後退幾步,“你們、你們在說什麼?”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然而驚恐和瘋狂漸漸攀上他的面龐,然後滲入了他的雙目裡,“怎麼回事?”
滿桌的美味菜餚,此時化作了另一番可怖的模樣。飯粒化作密集蠕動的蛆蟲,豆腐裡爬出密密麻麻的螞蟻,肉塊抖動著鑽出數不清的飛蠅,撲閃著翅膀向他衝了過來。
那些蟲子太多了,鋪天蓋地黑壓壓的一群,就要將他整個人密不透風地圍住。
那人忽然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跌跌撞撞後退著,向門口跑去。
大廳裡的人都知道他是瘋子,看著這一番怪異舉動,也只是無奈地搖頭。
那人太過慌張,在門口摔了一跤,袖子裡滑出一個小瓷瓶,那瓶子飛出去撞到椅子上,竟摔破了。
破裂的瓷瓶裡淌出一些水,水裡還漂浮著被泡得腫脹的肉蟲。
“啊。”
旁邊桌位上的客人們紛紛皺眉,“這人怎的帶著蟲子出來吃飯——”
“他方才還說什麼飯裡有蟲子,怕不是就要出來訛人吧,結果瘋病發作了,蟲子還未放到碗裡,卻以為自己放了。”
周圍的人紛紛點頭稱是,“大約是這樣了。”
許多人不由笑起來,“哈哈哈哈,瘋子還想出來行騙——”
那姓王的早已連滾帶爬地出門了。
一個夥計跑過來,手腳麻利地將地面收拾乾淨。
蘇陸圍觀了這一場鬧劇的全程,大廳裡又變得吵嚷熱鬧。
那位衛老闆伸出手,優雅地指向大廳一側的旋梯,比了個請的姿勢。
她從善如流地走過去,兩人在樓梯口處匯合,一同向上。
“好高明的幻術。”
蘇陸讚道:“衛仙君如此本事,竟在朝水城屈就。”
“仙君直呼我名就好。”
衛老闆輕笑一聲,“我單名一個饒字——色求桃李饒,心向松筠妒的饒。”
蘇陸眨了眨眼,“我猜我也不必自報姓名了。”
兩人轉到四樓,穿過金碧輝煌的長廊,踩著厚重的手工繡毯,衛饒將她引向雅間。
“與仙君如此得見,其實非我所願。”
衛饒嘆息道,“或許仙君覺得這是託詞,但我確實仰慕仙君已久。”
蘇陸沒接這話茬,“方才那鬧事的是誰僱來的?”
他們在佈置典雅的廂房落座,衛饒看了她一眼,“仙君如何篤定他是被僱來,而非是單純想訛些錢呢?”
蘇陸:“……你這門外一直有人張望,看那姓王的一出去,就跑到對面的酒樓裡報信去了。”
衛饒笑了笑,“仙君覺得玉樊樓生意如何?”
“挺好的?客人那麼多,還在外面排隊呢。”
“仙君有所不知,這幾日是徐州的金花節,故此在外面的人多一些,平素裡其實還是要冷清一些的。”
衛饒有些苦惱地道:“而且這片地方同行越來越多,被搶生意也難免。”
蘇陸歪頭看著他,覺得這神色不似作偽。
蘇陸:“要不我給你寫些……營銷手段,或許能幫你拉些客人,回頭客也能多些,但是,咳,你得把我大師兄的情報出手了。”
她雖然這麼說,卻是沒報什麼希望。
因為以這人的一身修為,恐怕也看不上這些錢。
雖然說某些經營手段也能用在修士身上,但修士們的體質問題,大多數還是鮮少光顧酒樓的。
方才崔槬還讓他儘管開價,他都絲毫沒被打動呢。
“唔。”
衛饒思索片刻,竟欣然同意,“仙君既然這麼說,想必是有些極好的點子,於我而言這比靈石要值錢的多。”
蘇陸有些驚訝地看他一眼,“衛兄究竟是想要錢,還是僅享受經營開店的樂趣呢?”
沒等對方回答,她又繼續道:“而且閣下恐怕不僅僅是負責徐州的錢莊和酒樓生意吧,我猜你就是背後的大老闆?”
“嗯?”
衛饒含笑道:“仙君為何這麼說?”
“……閣下這般修為,我覺得你不會為別人打工。”
雖然他是收斂靈壓的狀態,但蘇陸仍然隱隱覺得,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她在師兄們面前都不會有這種感覺呢。
衛饒微微挑眉,“那倒也不一定。”
蘇陸疑惑地看著他,“所以我猜錯了?”
“不,我確實是萬年錢莊背後的老闆,這錢莊是我創的,只是背後也有宗門的財力支援。”
衛饒微笑道,“對了,我還尚未招待仙君。”
他拍了拍手,廂房的門緩緩拉開,十數個衣冠整齊侍者,捧著各色菜餚魚貫而入。
這些人手中的杯盤碗碟皆是昂貴的玉器,且散發出極為誘人的氣息,油脂和調料的香味在空中縈繞盤旋。
蘇陸掃了一眼就愣住。
全是肉菜。
正中的人捧著一個月牙形的玉盤,裡面灑滿紅豔豔的剁椒,又有翠綠的葉片點綴著,中間橫著一條生了三個腦袋的黃鱔。
右邊的人則是舉著一盤巨大的烤雞,油光鋥亮、身上沾滿各色香料,背上赫然生了兩對翅膀。
她又看了看別的菜,終於能夠確定,這些東西的食材,全都是妖獸。
甚至還有一盤蛇羹。
蘇陸:“……”
她不確定對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原身,但從這一舉動來看沒法做出推斷。
因為但凡對蛇有點了解的人,都會知道,他們大部分都不介意吃同類。
她自己也一樣。
看到蛇妖的肉擺在盤子裡,她除了想吃沒有什麼別的感覺。
不過,倘若衛饒知道她的身份,或許從屬於人的理性一面去考慮,也不會將同類的肉端上來。
蘇陸扭頭看向衛饒,“如果我師兄被關在鷺山府的地盤上,我還要蒼鷺山的地圖包括密道結界封印。”
後者點了點頭,“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為仙君奉上。”
“給我紙和筆。”
蘇陸勾了勾手,“以及,先把那些東西端過來。”
她一邊吃一邊打草稿,大致將內容整理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展開一卷新紙,開始揮毫潑墨。
衛饒全程在旁邊看著,眼中異彩閃爍,也一直在嘖嘖稱奇。
“……這是從何處想來?幸運座位這個說法真真有趣。”
“會員二字倒是頗為貼切。”
“仙君從哪裡吃過這個……自助嗎?”
“對了。”
蘇陸頭也不抬地道:“那個還涉及到一些別的問題,待會兒再細寫。”
衛饒笑了一聲,“我猜是防止食材相剋、以及客人將食物偷帶出去,唔,具體的菜品種類大約也有些門道,大約是要多放些容易飽腹的……”
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蘇陸抬起頭來,“我覺得我不用寫了,你應該都能想到。”
這傢伙彷彿還真是一門心思撲在賺錢上。
但他本身又不缺錢,甚至整個神州大陸上,可能都找不出幾個比他更有錢的人。
或許是享受經營,也享受透過經營賺錢的過程?
蘇陸眯起眼睛,“仙君是常常在九州巡視自己的產業麼?這幾日恰好輪到徐州?”
“不,其實我原本在揚州。”
此時又有一個侍者抱著一疊卷宗進了房間,衛饒從他手中接過來,一樣一樣放到了蘇陸面前。
“蕭仙君頗為謹慎,他的線人們大多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被他僱來監視鷺山府等門派。”
蘇陸拿過其中一張捆好的圖紙,開啟一看正是蒼鷺山的地圖。
“我原本也不清楚他來了,直至我的手下收到了鷺山府的傳訊。”
“嗯?”
“我才知道原來是玄仙宗的蕭仙君被抓了,而他們想讓錢莊悄悄散佈這訊息,蕭仙君行事隨性,這些年樹敵不少,他們想看看誰出價更高,就把殺他的機會賣給誰。”
“但他們仍未殺了他。”
“群玉宮的人只幫著抓了人,其餘的並不預備摻和,以鷺山府如今的實力,想要徹底殺了他是有些麻煩的,而且他們只是將他困住,還沒能將他徹底制服呢。”
那畢竟是正經的元嬰境高手,一個不慎就會讓其元神溜掉。
蘇陸懂了,“你賣了嗎?”
她倒是知道為什麼鷺山府非要拜託錢莊傳訊息。
倘若他們沒發現他是魔修,他就依然是正派弟子。
鷺山府也好,群玉宮也好,可以直接將他綁回玄仙宗,正大光明責問乃至追賠,但不能使其他的手段。
否則萬一被玄仙宗知道,這事就會變得很麻煩。
衛饒微微搖頭,“我嘴上答應了他們,但其實我什麼都沒做。”
“因為你誰都不想得罪?”
蘇陸看了看桌上的東西。
此時她仍然不是特別相信他。
畢竟這些全都可以作假。
“然後為了幾條經營方子,你就能把鷺山府和群玉宮賣了?”
“嗯。”
衛饒點點頭,“我的原則就是,為了我想要的東西,我可以沒有原則。”
蘇陸沉默了,“這種話真的適合說給傾慕之人聽嗎?”
衛饒毫不猶豫地道:“那我應該在傾慕之人面前撒謊嗎?”
“……不,你還是說真話吧。”
蘇陸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這人個子很高,亦生得俊美雋秀,此時穿了一席玉蘭色的闊袖錦衣,腰間玉帶環繞,看上去斯文儒雅,渾身散發著一種清貴之氣。
他半散著頭髮,僅僅束起了耳側的部分發絲,右耳戴著的一枚繁複掛飾顯露出來。
那耳飾極為精巧美麗,金絲銀線擰成花葉枝蔓,在耳廓邊緣蜿蜒而過,末端又垂下細細的玉珠流蘇。
衛饒大大方方任她打量,發現她盯著自己的耳朵,又含笑問道:“仙君喜歡嗎?”
蘇陸自然聽出這一語雙關,但是假裝沒聽懂,“我若說喜歡,你會不會轉手送我一箱?”
衛饒訝然道:“仙君何出此言?”
蘇陸一手托腮,“……我以為這是一種常見的有錢人做派,尤其是你還有想討好我的理由,你不是才親口說傾慕我來著?”
衛饒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似乎沒想到會有人將這個反覆掛在嘴邊。
“倒也未必,畢竟仙君說喜歡,未必是想要,我若是多此一舉反倒不美。”
然後他接著道:“但若是仙君直言,十箱百箱我也送的。”
蘇陸:“……”
她沒試探出什麼想要的結果,覺得和這傢伙相比,自己的段位可能還差點。
“對了。”
衛饒忽然開口道:“其實還有個法子能直接將蕭仙君帶出來,你和崔仙君都不用去蒼鷺山。”
蘇陸疑惑地看著他,“你找人假扮買家?”
她倒是想過這麼做來著。
“不,其實鷺山府拿來困住蕭仙君的神器,原本就是我賣給他們的,哦,仙君別誤會,那發生在許多年前了。”
衛饒淡定地道,“總而言之,我知道怎麼進到神器裡面。”
蘇陸:“但是又有條件。”
“我想仙君陪我去做一件事。”
蘇陸嘆了口氣,“你先說是什麼。”衛饒也不遮遮掩掩,“我師門曾探訪到一處洞穴,門中前輩在其中藏了一些寶物典籍,但那地方被人以陰封印封住,若是強行解開,就會觸動機關,毀去裡面的東西。”
蘇陸:“……只是解開封印倒是沒問題,但必須在見到我師兄之後。”
衛饒欣然同意。
蘇陸越想越覺得吃虧,拿起手邊寫的密密麻麻的營銷建議,“所以這些等於被你白嫖了。”
衛饒指了指桌上堆積的卷宗圖紙,“鷺山府的這些東西,仙君儘可以拿去。”
蘇陸皺眉,“我要這個作甚?”
“萬一你師兄再被鷺山府的人抓了,下回真被關到蒼鷺山裡,你還可以去救他。”
蘇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衛饒思索片刻,“或者他想進去殺人放火,這些東西還是有用的吧。”
蘇陸:“……”
蘇陸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