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慕容冽作為一個放養派, 自然不是對徒弟苛刻的嚴師型別。

所以他也不是很吝嗇誇獎和肯定,雖然評判標準比較高,但還是該贊就讚的。

蘇陸也被誇過不止一次, 這回卻在師父的真心誇讚裡,聽出了幾分敷衍的意思。

蘇陸:“?”

暫且不論這人是怎麼做到一邊真心一邊敷衍, 但她確實是這麼感覺的。

蘇陸打了個響指, 撤掉了幻術,“其實還是很爛對吧。”

慕容冽既然是此道高手,那要求或許也更多一些。

“……不是。”

倚靠在榻上的男人直起身來,手中書卷放在一邊,“你再變一回。”

蘇陸依言照做。

只是不想在師父教學時分心去看,還想著等自己出去再回復,管他是誰,左右沒什麼急事。

結果都催到師父那邊去了。

兩人周身的景象頃刻間變換。

蘇陸點頭,“師尊給的書上寫過,真視之術。”

她吸了口氣,鼻腔裡瀰漫著嗆人的硝煙氣息,“視,聽,溫度,味道——”

幻象倏然散去,重新化作兩人棲身的廳堂。

此時他倒是點了點頭,那眼神有幾分孺子可教的意思。

他問得極為隨意, 蘇陸完全沒多想, “是我去過的一個地方。”

“尋常的幻術也就罷了,若是想要更進一步,首先要精通辨識和破解,方能知道自己的短處。”

蘇陸一愣,“原來是師兄嗎。”

慕容冽揮揮手,“既是喊你,你就先去吧,將我說的練好了再回來。”

蘇陸知道自己的一切所見皆是幻象,但即使用了法術卻也看不出任何破綻。

這幻術與她所變化的冰山截然相反,然而從各個角度都吊打她的幻象。

因此難以被察覺。

慕容冽這麼說了,她趕快拿出玉簡掃了一眼,竟是蕭天煬讓她也去一趟半山腰的庫房。

他才開始指點她關於真視之術的訣竅。

蘇陸感到渾身發燙,彷彿血肉都在被炙烤。

慕容冽環顧四周的千尺冰崖, “這是你在秘境裡的修煉之處?”

慕容冽坐在原地, 也沒見他有任何動作, 甚至周身靈壓都不曾變過。

更別說判斷施術者的位置了。

慕容冽頷首, “你可知尋常修士如何破除幻術?”

蘇陸:“……所以其實是我的真視之術沒練到家?”

她施展了真視之術,靈力在眼周匯聚,目中仍然是一片金紅黑灰交織的世界,只是又多了星星點點的光亮。

他看著手裡發燙的玉簡,“你師兄說喊你過去好幾回了。”

幻象本身也是靈力構成的。

當然也與環境有關。

若是在那些靈氣稀薄得幾乎沒有的地方, 稍微敏銳些的修士, 縱然不用真視之術都能發覺異常。

漆黑龜裂的土地上,裂隙一路蔓延向遠方,縫隙深處依稀可見灼亮的熔漿。

蘇陸練習了還沒到一盞茶的時間,慕容冽忽然一伸手,旁邊櫃子裡飛出一枚玉簡。

滾滾熱意蒸騰而出,融入四處瀰漫的濛濛煙塵中,偶爾又有火星飛濺至地面,發出噼啪聲響。

這法術和內視之術相似。

但技藝高明的修士, 在施展幻術時, 靈力分配得極為均衡, 乃至與天地間的靈氣融為一體。

送錯了嗎。

四周是高低錯落的火山, 火柱自山巔噴薄而出,如利刃般插入天空,將陰雲都染上了焰色,黯淡天穹也被映得通紅。

只是後者用於看人體內的靈力,真視之術則是用於辨別被釋放出體外的靈力。

蘇陸轉過腦袋,發現慕容冽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她的玉簡就放在懷裡,來了新訊息自然也知道。

偏偏方才幻術展開時,他的靈壓就消失得一乾二淨,蘇陸根本沒法判斷他是離開了還是一直在這裡。

她也沒有原模原樣照搬,只是比照著記憶裡的輪廓,大致做了一個相似的環境。

慕容冽仍然靠在榻上,看上去彷彿從頭到尾都沒動過。

蘇陸:“……大師兄說有人給我送禮?”

蘇陸雖然有些不捨,但今天學的內容頗多,本來也得修煉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消化。

她站起身,將一隻橢圓收口的白玉器皿掏出來,“我想把這個給師尊,我先前殺了一個尹家的人……”

慕容冽抬頭看去,那聚寶盆的玉質細膩,一圈鎏金彩繪,浮雕華美。

下面的黃金底座熠熠生輝,不曾有半分褪色斑駁之處。

這裡面還蘊含著稀薄的靈氣,不似那些武器法寶般濃郁,然而只放在房間裡,就讓人感到心神寧靜。

他原先在指點徒弟幻術,看她在此道上天賦不錯,不由回憶起當年一些往事,一時間思緒雜亂。

此時立刻好受了許多。

蘇陸拿出那封筆記潦草的信件,“原主人大約也是找不到了,這家人原先過得和樂,多半也與這東西有關。”

不用徒弟多說,慕容冽也知道這東西於修士而言頗具價值,走火入魔的原因之一就是心緒不寧雜念太多。

他微微搖頭,“你尚未練成元神,此物留在你手中更好些。”

蘇陸倒不這麼覺得,“其實我現在修煉方式和妖族更像些,而且我又沒什麼心理陰影,我覺得師尊更需要。”

慕容冽已經習慣她偶爾蹦出的一些新鮮詞兒,聞言也大致能猜出意思,不由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慕容冽:“……所以在你看來,我是有那什麼心理陰影的對吧?”

蘇陸眼珠一轉,“就是,你自己說的嘛,師尊先前告訴我你離開你最初的門派,彷彿還做過什麼很尷尬的事。”

他甚至稱之為恥辱,她這麼一說,好像又變成了雞毛蒜皮的小事。

慕容冽不由有些好笑,“快去吧。”

蘇陸也不管他同意與否,直接將東西留下,行禮辭別,出門化作一道灰色光霧直奔山腰。

長街人流湧動,熱鬧如故,膳堂方向不斷傳來喧譁聲,左近的道場靈壓密集,時不時有人御劍起落進出。

蘇陸去了蕭天煬所說的庫房,一路上遇到的煉石堂弟子紛紛行禮。

這些人她基本上都認識,也微笑著一一回應。

“好強……”

“之前不是才築基嗎,我竟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境界了,至少是開光了……”

“我怎麼聽說結丹了?”

“真的假的?”

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少女的背影遠去。

“秘境被毀了,但算算裡面也過了八十多年……”

“那也很厲害了!若是當真結丹的話……”

蘇陸走進裡面的院子,立刻驚呆了。

庭院裡幾乎被塞得滿滿當當,各種顏色各種尺寸的大大小小箱籠,從門口堆到院子裡的樹根處。

她直接從院子上方飛進去,才看到兩個師兄在屋裡對賬,庫房值守修士們站在門口。

堂中的長老們向來不缺各種供奉,這些人也都看習慣了。

“師妹來了。”

崔槬還在看單子,同時頭也不抬地說道:“那邊有你的東西。”

蘇陸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有十多個紅木鎏金的箱籠,還放在庫房裡面不曾搬出來。

她有些迷惑地走過去,隨手開啟一隻箱子,提起蓋子一看,裡面竟是塞滿了各色昂貴的布料。

最上面的是一批五色孔雀紋雲錦,窗外日光橫斜而過,那面料竟折射出道道輝彩。

又開了另一個箱子,乃是青綠藍色系的軟煙羅,如煙須般飄渺輕盈,整整一匹拿在手裡都感受不到重量。

這絲線裡甚至蘊藏著靈氣。

她將這布匹拿出來觀瞧時,兩個師兄幾乎同時扭過頭來。

“此乃妖蠶絲織的煙羅。”

蕭天煬饒有興趣地道:“先前也有人給我送過,為了託我辦事——”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了自己的師妹,“所以六六是答應別人什麼事了?”

蘇陸正從其中一個箱子裡面翻出禮單。

她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王記繡坊四個大字,以及下面的地址,立刻滿頭黑線。

上次和巨門星見面時,他曾說有事可以往臨滄城的王記繡坊傳話,不就是這地方嗎!

蘇陸:“那人確實算是有事託我,只我沒答應罷了,既然這東西如此貴重,我是不是得想辦法給他退回去?”

蕭天煬也只從禮單上看到了師妹的名字,就沒再亂動,只把人喊過來讓她接手,甚至也沒翻禮單後面的具體內容。

聞言只是笑道:“貴不貴重,且看是誰人送你的吧——等等,你知道是誰送的吧?是你認識的人?”

禮單上只署名了繡坊地址和老闆王某某的名字。

蘇陸收起禮單,“嗯。”

蕭天煬也不問是誰,“此人修為如何?”

蘇陸:“大概——”

在魔修裡只比魔尊本人差一點?除了魔尊之外,其餘人能勝過他的屈指可數?

蕭天煬看她神色糾結,“以你的標準是強是弱?”

“自然是強。”

“那你就不用擔心了,這東西對他而言大抵也算不上貴重,大約只是偶遇了你,把你加入了送禮名單。”

蕭天煬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然後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蘇陸滿臉無辜地看著他。

蕭天煬眯起眼,直接給她傳音道:“司徒喻是不是又去騷擾你了?”

蘇陸扶額,也給他傳音道:“沒有,真的沒有,他應該就是把我加入送禮名單,然後逢年過節批傳送禮,我估計你猜得是對的。”

蕭天煬吸氣:“所以你還知道他的名字?”

蘇陸:“我就知道他姓什麼,司徒這種姓又不常見,再說我也能猜出來,多半是他找人幫你進的魔域吧。”

蕭天煬搖搖頭,“他親自來的。”

蘇陸一想也對,畢竟大師兄也是仙盟這邊有數的高手,尤其以他的年齡來說絕對算是天才。

得知巨門星沒反覆去打擾她修行,蕭天煬也不再過問了。

崔槬看了他們幾眼,“你倆又說什麼悄悄話?”

蘇陸:“大師兄在詢問我的交友狀況。”

崔槬直接送給師兄一個白眼,“你毛病真多,還管人交什麼朋友。”

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蕭天煬自然也不好將那是誰說出來,“我哪裡管了,問一句而已。”

說罷又給蘇陸傳音:“你若是真的想去祭星教,也與我無關,全憑你自己決斷,只是小心些別被坑了。”

蘇陸自然也知道他不會管自己,提醒也是點到為止。

蘇陸嘆道:“我沒想去,我本來也不適合——”

無論是濁氣的修煉,還是祭星教那邊的氛圍,她覺得自己根本不用考慮。

暫且不提如何處置這些布料,蘇陸先拿著禮單,開啟了所有箱子,認認真真將東西校對了一遍。

核對了禮單上的每一樣物品的種類和數量,其中有幾樣不太確定的,她還請教了師兄們,最後確定沒有任何差錯。

在其中一個箱子裡面,她還發現了傳音玉簡。

蘇陸:“?”

巨門星還想聯絡她麼?

她想了想還是收起來,反正如今還在閬山裡面,也不怕他有什麼追蹤的手段,大不了日後別帶出去就是了。

蘇陸看向最後一個箱子。

那是一隻色彩鮮豔的花梨木小箱子,上面也貼了她的名字,以及一份獨立的禮單。

這份禮物好像並非來自王記繡坊。

她拿起禮單,同時伸手開箱,裡面竟然是一套完整的筆墨紙硯,並有壓尺鎮紙裁刀硯滴等等,皆是雕琢精緻的玉器。

“留香齋。”

蘇陸唸了禮單上的店鋪名字,“彷彿從哪聽過。”

“嗯?”

崔槬回過頭,“是幽州那邊有名紙店,除了文房四寶之外,亦有金石篆刻、術法字畫,前些年也有鋪子開到青州了,只是少些。”

蘇陸眼神微妙,“總店在幽州是吧,它們的東西應當也價格不菲?”

這個禮單以及箱子,上面附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

十分微弱。

幾乎讓她以為是錯覺。

崔槬看向她手裡捏著的一隻五龍戲珠的白玉水丞,“這一樣就是上千兩銀子吧。”

蘇陸:“……哦。”

相當於上百萬的人民幣。

蕭天煬面色如常,“六六喜歡這些?我這裡還一大堆呢。”

他們倆見慣了好東西,青州那些大小門派送來的禮物裡,更珍貴的物件比比皆是,所以都沒當回事。

“我也不怎麼寫字,要這個做什麼。”

蘇陸搖頭謝絕。

她將箱子裡的東西和禮單對照了一下,翻到箱內還有一張帶有硬皮封面的信箋,上面又殘留著那種熟悉的氣息。

彷彿比之前更濃郁了些。

雖然依舊稱得上微弱。

蘇陸將其開啟,發現裡面的紙上沒有寫字,卻夾了一片樹葉。

那片葉子約有嬰兒手掌尺寸,狀似梧桐樹葉,只是泛著奇異的銀綠色,分了五裂,每一瓣葉片都是上窄下寬。

當她將葉子拿在手中時,發現上面也附著了靈力。

這靈力不像是殘留的,倒像是有人在上面施了法術。

蘇陸也輸入了一點點靈力,然後看著葉子在自己手中飄了起來,懸浮在空中,緩緩調轉了方向。

她沉思片刻,又拿起葉子,轉了個身,然後再次輸入靈力。

那片葉子又飄了起來,又在空中緩緩旋動,最終與先前一樣,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蘇陸嘗試數次,無論怎麼改變位置,葉子都會指向西邊。

幽州的方向?

然後,她發現有些不對勁。

蘇陸猛地看向手裡的信件,發現原先空白的紙張上,已經浮現出一行行瘦硬[ting]秀、爽利遒勁的字型。

“暮春三月,愁雲澗翠微錦繡,麗日和舒,倘君還鄉,可以此葉引途,薄禮略表寸心,伏望莞存。佇候明教。”

中間還有幾句問候,並簡略闡述了二人的關係。

蘇陸震驚地看向最後四個字。

“霍衢頓首。”

原來那片葉子指的不是幽州,而是愁雲澗所在的方向。

她這麼想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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