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入城
大都, 卞府。
三炷香被穩穩插在了香爐裡,煙霧緩緩升起。
卞滄抬手拂了拂袖子上的香灰,他眉眼沉肅, 精神尚矍鑠, 只是頭髮白了不少, 慢慢踱步坐在了案幾前。
“梁燁離大都只有幾步之遙卻不肯進,你也絲毫不著急。”對面的人聲音中帶著笑意, “你們祖孫兩個真是沉得住氣。”
“當不起祖孫二字。”卞滄目光平靜, 慢條斯理地給對方斟了杯茶水,“世家萬物各有命數,急不來,他該到時自然到。”
“呵。”對方輕笑了一聲。
“大都在這裡, 龍椅在這裡, 他不回也得回。”卞滄將杯子推到了對面,“只是未曾想到,當初不過一黃口小兒,如今竟成了些氣候。”
“他八字帶天煞, 帝王紫氣淺淡將枯, 是亡國之君的氣運。”對方譏諷道:“倒是那個小太子帝王之氣濃厚, 可惜是個早夭之相,與帝位也不過是有緣無分。”
卞滄眼中的厭惡一閃而過, “不過是些旁門邪道。”
對方大笑, “那你又何必上那三炷香苦心祭亡人?”
對方含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 低頭去聞桌上的那杯茶水。
說著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卞雲心倉惶抬頭。
茶水將他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映照得如寒星, 眉間一點痣猩紅妖冶, 他吹了口氣,平靜的水面便泛起了圈圈漣漪,很快又消失不見。
“知道了。”卞滄起身離開。
“不過是自欺欺人。”卞滄冷聲道:“你要多少日?”
卞滄往前走,她便不顧禮儀在他身後追,“大人,求大人念在往日的主僕情誼上,就讓我見他一面吧!大人!”
“不……”卞雲心趴在地上慟哭出聲。
“卞大人!”卞雲心錦衣華服在遠處喊了他一聲。
“他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卞滄回憶了片刻,“在他生辰那日。”
卞滄甫一入宮,便被人攔了個正著。
“臣見過太后娘娘。”卞滄拱手行禮。
卞滄停下了腳步,冷眼看著她,“你見不到他了。”
卞雲心登時委頓在地,不可置通道:“不,不,不會的,不!您不是說他去戰場上建功立業嗎?燁兒都能活下來,他肯定也能活下來的,若燁兒知道他是自己的弟弟,肯定不會眼睜睜看他死的……大人,您就讓我見見他吧,我什麼都不會說,我只求遠遠能見他一面!大人!”
“陛下下令殺的他,會帶他的頭顱回來,屆時去求陛下吧。”卞滄長袖一揮將人甩倒在了地上,面無表情地向前走去。
“少則六日, 多則十二日。”對方說:“大人還是快些想辦法, 請陛下回都吧。”
她情急之下甚至要去抓卞滄的袖子,被卞滄淡淡掃了一眼,趕忙收起了手,帶著哭腔道:“大人,求您看在小姐的面子上,讓我見他一面吧!”
卞雲心攥緊了手帕,“是、是了,是我兒沒錯,當時先帝說會送他去個更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是交給了大人……他、他如今過得可還好?戰場上那般危險,他如何能去啊!大人。”
卞滄眼中的不屑一閃而過,淡淡道:“娘娘,臣當年的確從宮中救出一名嬰孩養大,年關時陛下出徵,他執意跟隨,想要去戰場建功立業……這孩子比陛下小五歲,頸項後有個圓形胎記,可對?”
卞雲心步履急促地朝他走來,眼睛裡泛著激動的淚光,“大人此前說我兒還活著,可、可是有訊息才進宮來?”
“娘娘,娘娘!”旁邊的宮女匆忙起來扶她。
卞雲心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含著淚壓低了聲音道:“燁兒是不是知道我兒非陛下子嗣了?他們是不是都知道了!?可我也是被逼的!他憑什麼要殺我兒!我將他養大,他憑什麼殺我兒!!”
“娘娘,不可妄言。”宮女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卞雲心哭得痛心,“為什麼就不能留他一命……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再看他一眼……”
身後的哭聲漸遠,旁邊地青年官員笑著迎了上來,“卞大人。”
“叔濯啊。”卞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為何事而來,不必再多言。”
“大人,賓白他只是一時糊塗。”荀陽訕訕笑道:“學生再多去勸勸他,他定然能棄暗投明,迷途知返。”
密牢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開啟。
“忠君愛國本無錯。”卞滄說:“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如你一般知進退識時務,何必強求?”
荀陽尷尬地笑了笑,“學生能走到今日,全仰仗大人您栽培,豈能不知感恩。”
“你看這牢中眾人,勸得過來嗎?”卞滄嘆了口氣,“明知陛下非明主,卻還是一味追隨,這便是愚忠了,待來日陛下可不會感激他們追隨之功,該殺時依舊會手起刀落,帝王無情,何必滿腔忠心付諸東流。”
“大人說得是。”荀陽道:“只要能讓百姓過得更好,誰坐在那把龍椅上都無所謂。”
卞滄目光微頓,“我記得當時你和當初舞弊牽連的荀曜是同族?”
“也算不得同族,已出了五服。”荀陽說。
“可惜了。”卞滄搖了搖頭。
“大人的意思是——”荀陽被他說得雲裡霧裡,沒摸清他的意思。
“此人來歷不簡單。”卞滄道。
見他沒有下文,荀陽怕惹人心煩,也不敢再多問,只想著私下再去打聽一番。
密牢昏暗,長長的甬道走了許久才到頭,最裡面的牢房中,坐在輪椅上的崔琦正在看書。
“崔大人。”卞滄停在了牢門前。
崔琦抬眼看向他,神色淡淡道:“卞大人來得有些早。”
“是崔大人生性聰敏。”卞滄攏著袖子坐在了獄卒搬來的椅子上,“若非你查到了我頭上,我該安生些日子的。”
“卞大人說笑。”崔琦合上了書,對上了卞滄那雙清明的眼睛,“那些世家們仍舊被矇在鼓裡替大人賣命,大人這日子過得一直很安生。”
“先帝聰穎,生下來的孩子也是才思敏捷。”卞滄說:“可惜個個都不長命,看來慧極必傷還是有道理的。”
崔琦神情淡漠地看著他,“卞大人清廉高潔半生,又何必沾一身汙穢?北疆十萬將士枉死,大人當真心安理得?”
卞滄但笑不語,良久才道:“此事該去問魏萬林,我並未逼他,不過是人心如此。”
崔琦神色微冷。
“崔大人以為我要的是太子殿下才匆忙將人送走?”卞滄看著他道。
崔琦直視著他的眼睛,忽然自嘲一笑,“我這瘸子竟然也能讓卞大人如此費盡心力地惦記?”
“畢竟先帝能長大的子嗣中,僅剩了你與陛下二人。”卞滄道:“崔大人當真對皇位無意?”
“我還是坐輪椅坐得習慣,不想再挪動了。”崔琦看著他,“大人想要我同陛下自相殘殺實在失策,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交易,手足之情寥寥。”
“你們梁家人重情,此話我是不信的。”卞滄嘆了口氣,“既然崔大人無意,我也不好強求。”
“想來陛下並未入大人的圈套。”崔琦忽然笑道:“陛下無意開戰,你集結的那二十萬士兵便毫無用處。”
卞滄不肯改弦更張給北梁換個姓,又遲遲不肯擁立新帝,梁燁索性就將人撂那兒,自己不出面,你隨便打,開戰?和誰戰?大軍分散各處舉的都是梁旗,沒頭沒尾地壓根就打不起來。
梁燁一招以退為進,連反倒將卞滄架在了半道上下不來,碰上這麼個心大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簡直就是倒黴透頂,但凡是個正常的帝王早開打了。
崔琦眼底的嘲諷和淡淡的幸災樂禍有一瞬間和梁燁幾乎神似,連旁邊聽得雲裡霧裡的荀陽都氣得想揍人。
卞滄卻平靜得很,嘆了口氣笑道:“所以說你們梁家人都活不長。”
“你們卞家人就活得長麼?”崔琦淡淡一笑。
卞滄臉上的笑意微微僵在了臉上。
荀陽默默地往後退了兩步,深覺梁家人活不長的原因大機率是出在他們這張嘴上。
——
大都郊外。
“他孃的——”楊無咎哀嚎了一聲,費勁地將刀從屍體上拔了出來,震驚地看著面前撕下面具的充恆,“你竟然敢冒充陛下!!”
他勤勤懇懇護衛了一路竟然是護得充恆這小子!
充恆將身形變了回去,面具也揣進了袖子裡,“別嚎了,主子命我必須堅持到大都郊外,現在咱們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刺客還源源不斷,再裝下去就真被圍攻了。”
楊無咎滿臉凌亂地望著他,恍然大悟又只能大悟一半,“所以這肯定是王爺和陛下的計謀,說不定是讓我們分散卞賊的注意,然後……然後怎麼著?”
“主子沒說。”充恆肅然道:“不如我在這兒等主子,你回大都去找你義父。”
“我怎麼能拋下你不管!”楊無咎堅決不同意,“你這般蠢,再被人騙去怎麼辦?”
“你說誰蠢!?”充恆抬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蠢,我蠢行了吧。”楊無咎舉起一隻胳膊示意他冷靜,轉了轉眼珠子道:“你要留在郊外肯定扎眼,武功再好也會被那些刺客發現蹤跡,不如咱們先進大都幫陛下探探訊息。”
充恆從袖子裡掏出來了張皺巴巴的紙,伸手去掏炭筆寫字,“我得給主子留個信。”
剛寫了個入城,燃著火的箭雨從四面八方直衝他們兩個而來,充恆眼疾手快將信一藏,拽著楊無咎就飛進了山林中。
“哦豁——”頭一次體驗到凌空飛翔的楊無咎忍不住歡呼了一聲。
“閉嘴蠢貨!”充恆罵道。
楊無咎撇了撇嘴,旋即反應過來,“操,信你放了嗎!?”
“放了!”充恒大聲道。
幾時辰後。
王滇展開了手裡皺巴巴的一團紙,費了些功夫才看清上面模糊又巨大的字跡,疑惑道:“人土鹹?”
百里承安皺眉,“人土是何意?”
龍驤納悶,“還是鹹的?”
李木猜測,“難道是人化作了土,墓地?”
梁燁瞥了一眼,涼涼道:“入城,很難認嗎?”
眾人齊齊陷入了沉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