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快,約克根本來不及反應。圖恩的亡靈猛然起跳,躍下寬近五碼的祭壇,直撲到矮人帕因特面前。後者試圖揮舞鐵錘,但他的武器連帶手臂穿過亡靈的身體。死人在攻擊中毫髮無傷……不僅如此,一層黑霧瀰漫開來,遠比魔藥更具威脅。

怎麼會有這種事?約克完全無法理解。他看到圖恩·路維死去,看到他的頭顱被打碎,看到火焰淨化他的魂魄與罪孽……但屍體仍然誕生了火種,神秘一蹴而就。露西亞在上,這東西甚至能調動其生前的職業力量。可圖恩·路維剛死不久,它是新誕生的亡靈,連夜之民也算不上,頂多算食屍者。

假如食屍者能有這本事,在兩百年前的亡靈之災時,加瓦什就會把諾克斯打穿了。所有在那之後誕生的人都會出生在地獄裡。這實在不公平。

抱怨不公於事無補,但情況不允許約克採取行動。黑霧中有熟悉的暗影粒子,正飛速侵蝕著空氣中的光元素。他很快失去了帕因特的蹤跡,接著失去對世界的感知。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看來,他心想,這個謎團得等其他人再發現解決了,多半是我的後人。西塔依靠火種傳承記憶,新生兒從舊的火種中誕生,擁有所有前輩的回憶。倘若他看得到我眼前的東西……

……突然間,約克打了個寒顫。冰冷知覺像根長刺扎進頭腦,銳痛過後,又注入了麻痺和混亂。異常突如其來。他的思維被幹擾,感受漸漸遲鈍。不誇張地說,他差點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霧氣變得沉重。很難相信魔法制造的神秘中存在水蒸氣,但它們確實在降溫中墜落。西塔茫然地坐在地上,感覺四散的元素正自發湧進火種,填補、構建他的身體,無需主動約束。而與之相反,熱量像見了鬼似的從火種中逃逸出去,消失無蹤。幾秒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坐在凍結的霜層上。

咔嚓一聲。約克看見了帕因特,發現他也茫然地抬起頭,沐浴在一縷縷光線之中。黑暗結束了。他意識到頭頂的建築正在開裂。

天光射入縫隙。風聲尖利,撕扯著神殿中沉寂的空氣。它們流動、翻滾,帶來寒冷的清新急流。雖然親眼目睹了局勢的轉變,但就體感來說,約克很難相信這是炎之月的天光。

咔嚓咔嚓咔嚓。聲音響個不停。

緊接著,約克聽見一聲轟鳴。無數碎片墜落,殿廳亮的刺目。霎時間,他們彷彿置身於寒冬黑夜。怎麼回事?約克的大腦停了擺。帕因特詛咒一聲,到了半截又把話吞了回去。他翻身衝向西塔,將其從冰層中拖出來,兩人連滾帶爬地逃到邊緣,被粉末灰塵灑了一頭一臉。

而圖恩·路維無法脫身。他的軀體沒來得及變成影子,就被不知何時凝結的冰霜固定。西塔仔細觀察,發現原來他屍體的血還沒流盡。這是解決他的大好時機。

但矮人阻止了西塔,並朝煙塵後的輪廓示意。“不用我們拼命了。”

約克睜大眼睛,瞧見一個人類形狀的神秘生物。但等煙霧消失、視野復明,他又不能肯定了。

此人大概作守衛打扮,兩手空空,腳不沾地。他的身高不像帕因特一樣令人有印象,但特色全集中在臉孔上——沒人會長成這副模樣,他的臉色好似教堂石雕,神情猶有勝之;他的五官有種非人質地,而目光較之更甚。

說到底,他的眼睛是一切異樣的源頭。約克似乎認得相同的色彩。此刻,寒冷正從這對眼睛中輻射出來,不斷尋找所見之物的破綻,連和他對視彷彿也成了挑釁。

直白點說,他看起來令人懼怕。

可對冒險者而言,此人的出現無疑是好事。約克打個噴嚏,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直接躺下了。

高塔使者站在圖恩·路維身旁。亡靈不再活動,用結冰的手爪探向天空。沒人注意到他什麼時候上那兒去的,顯然圖恩也一樣。

“埃茲在哪?”使者開口。好像在問那死人。

自然,他沒等到回答。使者伸手穿透圖恩·路維的身體,收手時帶出凍得硬脆的組織碎片。這下就算屍體再頑強,也不可能“起立”了。它完全失去了相關功能。約克吞吞口水。

“統領大人……”

對方打斷了他:“埃茲在哪兒?”

“他去霜葉堡傳信了,大人。”矮人立刻回答。

使者環視一週,似乎在確認。“索倫,這裡有加瓦什的法則嗎?”

『沒有。不過蘇生之所可以算做是死靈法師的法師塔,諾克斯也可能有死靈法師。』

“使者大人,接下來我們,呃,您要怎麼辦?”

年輕人打量他們:“去霜葉堡。”

……

“休諾總管正在書房,沿旋梯到四樓,左手邊第三扇門。”守衛告訴他。

尤利爾登上了四樓,一幅弗萊維婭女王的肖像掛在走廊,他匆匆越過它,敲響總管的大門。

休諾·威金斯是城堡總管,據說此人的地位在威金斯家族裡舉足輕重。當學徒坦白來意,也是這位總管大人吩咐開啟堡門。但事實上,尤利爾覺得城堡的守衛開門速度遠勝僕人通報,他說不準其中緣由。

他也沒能見到休諾·威金斯本人。對方禮貌地宣告自己有事務在身,一邊安排侍女佈置茶點,一邊派來轉達訊息的秘書。

尤利爾毫無辦法,只得把四葉城的情況告知秘書。後者看起來不是完全相信,他再三用使者的信物擔保,也只是勉強讓對方答應向上司轉述。

“感謝你的舉報。”秘書大概在琢磨一個稱呼,“如為實情,公爵大人將不吝嘉賞。”他到底沒想出來,於是匆匆離開。

能讓我親手處置死靈法師嗎?尤利爾沒問出口。四葉城裡,和他有同樣願望的人恐怕不少,劊子手卻只有一個。說到底,領主的賞賜毫無補償意義。我的使命圓滿結束。他呆呆地站在一堆舒適華貴的陳設之中,手足無措,焦慮不安,唯有等待噩夢結束。休諾總管到底會不會相信?他會怎麼做?尤利爾無從得知。也許秘書根本不會回來,畢竟,將貴族的決定通知一個來報信的平民有什麼意義?

他意識到自己無事可做,不禁感到一陣疲憊。

霜葉堡是領主城堡,走廊交錯,房間琳琅。一樓接待客人的大廳廊道,寬度足以讓馬車通行,穹頂吊燈由水晶和銀子打造,安設在四層天花板下,外頂就是拱瓦。一圈圈鮮花點綴的扶欄盤繞室內露臺,視野芬芳而開闊。尤利爾走出房間,站在露臺邊朝下望。

……

失去影子的聯絡後,他無法再欺騙自己一切順利。

但他不能做其他事。如今他站在尊貴的房門外,嚮往常一樣等待命令。他非這麼做不可,因為這是守衛的職責。在威尼華茲時,他曾做過一陣子商隊護衛,招工的管事穿兔毛披風,對他們唯有一個要求:有把像樣的武器。他和拿草叉的農夫、提斧子的伐木人站在一塊兒,忐忑著隨時可能遭遇的戰鬥。土匪。魔怪。或者雪暴。遇上其中一樣,我們就得完蛋。誰說天災不是戰鬥?

在威尼華茲,人們的一切敵人都是嚴寒所屬。

……直到神聖光輝議會的聖騎士團到來。

回憶也顯得不可想象。在高塔屬國伊士曼遇到另一個神秘支點,在最寒冷黑暗的凍土之城撞上光輝女神露西亞信徒,在雪地行商途中受到聖騎士團的襲擊。現實是如此荒謬。

但不可能荒謬到讓農夫打贏聖騎士。在噩夢中,他記得人們瞧見騎兵出現時的驚愕,好像大晚上見了太陽,沒人意識到危險降臨。我根本沒想過和他們打,更別提什麼守衛的職責了。

騎兵的領頭人殺死管事時,他用劍撕碎了那件兔毛披風。“我們送的是蘿蔔。”到死管事都這樣說。

隊伍其餘的人一鬨而散,在雪地裡逃亡。但聖騎士駕馭坐騎,一個一個追上逃跑的人,將長矛穿透他們肢體。他記得熟人、陌生人、才認識不久的人的死相。他不敢回頭,至今也不知道誰在追他,直到鋼鐵刺過肋骨,尖頭卡在腰間。剎那間,痛苦反而是小掛礙。他栽倒在地,寒冷的雪吮吸掉熱量……事情變得瘋狂起來。到了如今,他還記得聖騎士並不在乎他們送了什麼。

有人走過他身邊。自然,這只是個無知凡人,靈魂和威尼華茲的野草一樣乾枯。休諾總管的秘書。此人又會送來什麼呢?

“我有急事要通知總管。”對方開口,“大人在嗎?”

“大人不在。”他透過頭盔的縫隙觀察這個人,一邊開啟門示意。“他離開有一陣子了……”

秘書皺眉:“門還開著?”

“但他的表侄才來過。”他把話說完。“他可以進,你不可以。”

秘書什麼話也沒說,轉身離開。畢竟,休諾·威金斯的表侄是加文·威金斯,四葉公爵最小的兒子。這孩子雖才年過十六,但可以去霜葉堡的任何地方。

他把門關上,發出吱呀聲,儘可能讓人以為他在履行守衛的職責。秘書沒有走遠,他慢慢摘下頭盔。

說到底,我也不在乎他送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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