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剛開始治療的階段,你母親現在的狀態已經好很多了。”

帶著江舟走進了房間裡,白冬看著躺在靠椅上的馬薇輕聲開口道:

“對於擬感電影的依賴程度,已經從每天十八小時下降到了十小時。雖然在斷開擬感連結以後,她的大腦依舊會認知失調……這幾年超限度沉浸在擬感電影裡,已經重構太多的神經聯接了。”

說到這裡,白冬嘆了口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算是器質性的損傷。那個擬感明星‘奧黛麗·褒曼’的人生糾纏進了她生活裡,讓她出現了類似於分離性身份障礙的症狀,無法錨定自己的真實身份。”

廖漆看著自己那個從小在安置區平民窟里長大,甚至都沒有接受過基礎通識教育的母親,此刻儼然像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貴婦人一般。她端莊優雅地躺在靠椅上,用漫不經心的態度翻閱著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當然,倘若她真是一個貴婦的話,那她手裡該拿著的應該是紙質文字版,甚至應該是公元時代的文物,而不是現在手裡廉價的仿閱讀器。

廖漆看著自己的母親沉默了許久,而白冬則是在一旁繼續解說著當前的治療進度:

“除了情緒微調與認知治療之外,我已經開始記憶喚醒治療的療程了。雖然我不清楚有關於她過去,以及關於你的記憶,究竟還有多少沒有被修剪掉。但根據我查到的身份錨定裂解綜合症的病例,起碼對於那些親近之人的記憶,殘留下來的還是會有……”

這個時候,廖漆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我現在在想……”

他轉頭看向了白冬,而後者也非常識趣地停下了講述。

廖漆看著白冬,用自己都不太確定的語氣道:

“我在想,就這麼把她身為‘奧黛麗·褒曼’的幻境給戳破,讓她直面這個狗屎一樣的現實,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現在的她看起來沒有什麼煩惱,但倘若她重新回憶起了自己過去經歷的那些事情,明白自己現如今的生活,知道她兒子現如今的狀態……到時候她會怎麼想?這會不會是將她投入到了一個可怕的地獄裡?”

反正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都生活在謊言之中——區別無外乎是生活在自己編織出來的拙劣謊言,還是由專業人士編織出來的完美謊言。

而對此,白冬則是如此回答道:

“這個問題,算是在‘身份錨定裂解綜合症’裡被提得的最多了的。但要我說的話,這個問題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意義。畢竟沉浸於擬感電影的賽博精神病患者裡,最終能夠治癒迴歸原來生活的病例,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實際上,外界治療只是為患者搭建了一條回到現實的道路而已。

“所以最終能不能回來,很大程度是看患者自己願不願意回來。”

換而言之,對於那些身份錨定裂解綜合症患者來說,美好的虛構人生與需要逃避的真實人生,究竟哪個才是他們願意選擇的,已經不言而喻了。

“所以……”

白冬緊盯著廖漆的雙眼道:

“你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糾結這個問題,我所有的治療其實都只是給你母親選擇的權力。假如她真的回來了的話,那說明她已經做好了面對現實的準備了。

“倘若沒有的話,我的治療也會著重在維持她的心智指數方面,而並非是記憶喚醒。”

對於白冬的這番話,廖漆沉默了許久,最終一個人默默地走進了她母親的房間。

聽到了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廖漆的母親馬薇微微抬起眼,將目光從轉到了他的身上。

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廖漆微微張開的嘴,在看到自己母親眼神的瞬間便閉上了。

“是史蒂夫導演之前說會過來的助理嗎?”

維納斯數字傳媒旗下的著名影星“奧黛麗·褒曼”,用慵懶的語氣開口道。

一時間,廖漆所有想對她說的話都化為了烏有。

他站在原地,默默無言,一直到這位命途多舛的“女星”有些不耐煩地翻起了白眼以後,他才有些艱難地道:

“是的,女士。”

“嚯……”

褒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道:

“那我們就長話短說吧……之前史蒂夫導演說的那個角色,我在跟經紀人商量了以後還是決定放棄參加試鏡了。當然,我知道漫改超級英雄電影現在是很火熱,但是綜合考慮的話,超級英雄角色對於演員戲路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在獲得繆斯獎之前,我恐怕不會……”

她後面還說了什麼,廖漆沒有注意聽了,只是覺得自己最後告別話,實在無法跟這個已然是陌生人了的母親說出口。

或許這樣也好……

他心想。

這樣,倘若自己最終戰死了,他的母親也不會為自己感到傷心了。

“……我能為史蒂夫導演推薦更好的演員,所以他之前說的那部超級英雄電影是什麼?”

最後,“褒曼”如此問道。

漫改超級英雄電影……

廖漆回想起了自己的曼陀羅——那一地狼藉的,被母親摔得粉碎的玩具。

“獵鷹俠。”

他開口道,隨即繼續說道:

“非常抱歉耽誤了您的時間,我得先回……回公司了。”

說著,廖漆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我們未來有緣再見。”

走出房間以後,白冬拍了拍廖漆的後背。

“不要難過……”

廖漆搖了搖頭,隨即緩緩閉上了眼,再次睜開時,他的義眼裡閃過了一道資料流。

“我把這間房子家政系統的所有權轉交給你了。”

說著,他抬起手阻止了對方的說話,然後繼續道:

“家政系統我提前續訂了二十年的時間,除此之外我賬戶裡還有一筆錢——那是我之前跟布克因為一些奇遇賺到的,沒有走對公賬戶。除了之前的治療費用之外,還足夠幫你買一臺頂配的心智指數檢測儀。”

說著,廖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雙手合十地向白冬道:

“雖然這麼說可能有些不要臉,你幫我已經幫得夠多了。但假如我沒能回來的話……家母就拜託你偶爾來關照一下了,不會太麻煩你,只要一個月一次情緒微調就行了。”

對於這個請求,白冬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回應。最終只是沉默地點頭,然後沉默地目送著對方離開。

“唉……”

白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步履沉重地走進了房間裡,打算繼續之前被打斷的治療。

而這個時候,眼前的中年婦女就突然像是想起來家裡熱水壺忘了關一樣,猛地放下了手中的看向她。

“話說……我都忘了問,剛剛那個小助理的名字叫做什麼來著?”

…………

在進行完每季度的例行備份以後,葉謙睜開了雙眼,就彷彿自己剛剛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醒來。

但映入他眼簾的,不再是先前在塔爾塔羅斯醫療室裡的景色,而是一座來源於過去的城市之景。

行道上的行人,各個都頂著一副撲克臉,並且走路的姿勢也如提線木偶一般僵硬。

他熟悉這裡的場景——深淵暗網,深度2,諾德安置區的資料快照。

也是他獲得升格路徑·忒修斯秘密的暗網區域。

“所以說,我……死了嗎?”

他在每個季度都會掃描自己的數字人格儲存,以備萬一發生的情況。但是,但如今他發現自己曾經的謹慎真的派上了用場的時候,內心裡卻是連一點慶幸的情緒都提不起來,反倒是陷入了一陣莫名惶恐之中。

大概,當一個人死後發現靈魂跟地府都確實存在時,也會有與他相類似的心理吧?

但無論怎麼說,那個在“陽間”的自己已經死了。如今的自己,不過是真實自己的複製品。

而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屬究竟是怎麼想的,作為延續自己生命的後手,她居然把自己的數字人格給扔進了深淵暗網這麼個“陰間”裡。

“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控制著自己不再去思考關於“複製品”的事情,葉謙喃喃自語道。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將那些“伊卡洛斯”的俘虜送去第三深潛倉挖礦的那一天。自己當時還心血來潮找了個連腦機介面都沒有的原生人,賜名“忒修斯”,打算從零開始為自己培養一個核心傀儡。

一個滑稽的念頭出現在了心裡——自己總不可能是在過去的未來,被那個原生人小鬼給弄死的吧?

一時間葉謙自己都被自己給逗笑了,連忙搖了搖頭。

沒這個可能。

不過類似的問題想也沒有意義了——在基底現實中的身體已死,數字人格又被人上傳到了深淵暗網裡,自己的餘生也只可能繼續在這裡彷徨了。

也許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這地方好歹自己還算有些熟悉了……

想到這裡,葉謙定了定神,將目光投向了遠處的那座標誌性建築那裡。

那裡是忒修斯貨運公司的儲物倉庫。(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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