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整個殿堂中聲音頓止,眾人皆尋聲望去。

特別是此番前來獻納麒麟之瑞的臨淄郡守宋虔,那張臉一下變了顏色,因為他看到說話之人赫然是大秦武功侯趙佗,正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

諸位公卿的臉色也都各有反應。

子嬰、王戊等和趙佗有交情的人面露憂色,不明白趙佗此刻出聲是做什麼。

廷尉李斯眼神微動,有些驚訝的看著趙佗。

在他的印象中,趙佗不是這樣不長眼的人啊?

主座之上的始皇帝,反倒神色平淡。

他的目光在趙佗的臉上掃了一圈,又落到那郡守宋虔的身上,笑道:“武功侯既好奇麒麟真容,宋卿可能尋麒麟而至,讓朕和諸卿也都見見.”

宋虔嚥了口唾沫,說道:“回稟陛下,那麒麟出生不到半日,便能飛馳而走,人所不能追及,轉瞬之間就奔入山林,待臣得到訊息趕去時,早已沒了蹤影。

臣雖有尋麒麟之心,恐怕力有未逮啊.”

盧生眼珠一轉,故作好奇的問道:“宋郡守,吾聞昔日魯哀公西狩獲異獸,其獸麋身,牛尾,一角,孔子辨認後,認為這是麒麟,不知此物可是一樣?”

宋虔知道盧生這是解圍來了,忙道:“然也,據鄉里之人所言,此物正合麋身,牛尾,一角之象,十分少見。

又恰逢皇帝封禪,故認為是麒麟降世,以襯聖王之德.”

盧生頷首道:“原來如此,麒麟乃仁獸,其不顯於野外,而脫於牛體以顯瑞,正是上天為應陛下封禪,所賜下的祥瑞,以昭聖王之德.”

說著,盧生又對著始皇帝說道:“臣聞魯哀公西狩獲麟後,因不識瑞獸,而使麒麟傷重身死。

孔子見之,泣曰:麟出而死,吾道窮矣。

並作歌雲,唐虞世兮麟鳳遊,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如此來看,麒麟之獸,出世即為顯瑞,然其不可獲也。

若如魯公所擒者,則國運衰矣。

陛下切不可強追此等瑞獸.”

盧生鬚髮皆白,面色豐潤,身著寬袍大袖,頗有出塵之氣。

此刻更是引經據典而談,渾身上下充滿了說服力,讓不少人跟著點頭。

趙佗盯著盧生,不由暗暗驚詫。

這個海外尋仙派的方士扛把子段位還挺高的,比那個只會煉藥的侯生厲害多了。

盧生先以魯哀公獵獲的那頭麒麟長相,來回應趙佗想要一睹真容的要求。

然後又舉出麒麟死,孔子哭,魯國衰落的歷史來應證麒麟的不可追捕和獵獲,直接絕了讓人去追捕那頭麒麟的想法。

你們想去捉麒麟,萬一將其弄傷弄死了,難道也想讓大秦落到和魯國一樣滅亡的下場嗎?

這般條條有理的話術,直接就將趙佗的刁難給擋了回去。

看著盧生那張面帶微笑的老臉,趙佗眼中越發冷冽。

這是他和尋仙派方士的第一次交鋒,沒想到這對手還挺難纏的。

不過趙佗既然決定向這群方士開戰,自是不會退縮。

他笑道:“盧公所言,甚為有理。

麒麟只可遠觀而不可獵獲,剛才倒是我唐突了。

不過麒麟既走,那生它的母牛尚在吧。

如此神牛能為我大秦生出祥瑞,萬不可輕辱,吾當親去一觀,順便仔細聽聽那些見過麒麟的鄉里之人有何言語,也好長長見識.”

這武功侯還真要窮究到底!

盧生、韓終、宋虔皆是眼皮直跳。

之前諸縣都在向皇帝獻祥瑞,又是黑雉,又是神龜,皇帝對此皆是笑納後並賜下封賞,那會兒趙佗沒有半點聲音反對,怎麼到了臨淄城,面對麒麟降世的大祥瑞,就開始要作對了。

宋虔的額頭上已有汗水冒出。

對於麒麟之事,他自然是做好了準備。

產崽的母牛、見過麒麟的鄉人這些證據都有,如果是一般的檢驗他倒也不懼。

但對方可是武功侯趙佗啊,名聲在外,讓人豈能不懼?

更別說看趙佗在這裡針鋒相對的模樣,一旦去了定然會死命的尋找任何破綻,事情洩露的機率很大。

就在這時候,主位上的始皇帝發話了。

“武功侯說的不錯,牛身產麟獸,實乃祥瑞,麒麟既走,則母牛不可辱,當讓人好好照料才是.”

宋虔大喜。

始皇帝這話,相當於是直接定了此事的性質,哪怕是武功侯也不可能隨意推翻。

果然那個勸說他搞祥瑞的石生說得對,以祥瑞來迎合皇帝封禪之事,有萬利而無害,哪怕皇帝就算猜到此事有假,也不可能將其否定。

若是否定,那豈不是成了整個天下最大的笑話,反而還會將其定性坐實,以襯自己的聖德。

宋虔忙行禮應下,說回去後就讓人好好照顧那頭母牛。

始皇帝頷首後,說道:“朕累了,爾等先出去吧.”

“唯.”

眾臣領命。

始皇帝又道:“武功侯留下,朕有話想和你說.”

“唯.”

趙佗平靜的應下。

諸位公卿皆往外走去,他們在離去前,大多偷偷看向趙佗,暗暗搖頭。

武功侯平日裡也是個機靈人物,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犯錯誤呢?

盧生、韓終兩位方士在離去前,也都向著趙佗微笑示意。

那般驕傲的模樣,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也能感受得到。

片刻後,屋中公卿盡數離去,除了侍候在殿角的宦者外,只剩下始皇帝和武功侯趙佗兩人。

始皇帝看著面前神色平靜的趙佗,搖頭道:“你以為朕不知道嗎?”

趙佗說道:“陛下知道,但很喜歡.”

始皇帝笑了:“為什麼不喜歡呢?且此事不一定為假,朕乃天子,以無上功績告命於天,上天賜我祥瑞,亦是應當.”

趙佗默然。

是啊,皇帝自然要喜歡這種事情了。

封禪之後,馬上就出現這些代表聖王的祥瑞,正是來表現上天對皇帝功績和德行的認可。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都只想它是真的。

趙佗說道:“臣知道祥瑞之事有益處所在,但臣擔心一件事.”

“你擔心何事?”

始皇帝好奇開口。

“臣聞昔日齊桓公好穿紫服,則一國齊人皆效仿君王,只喜紫衣。

然紫衣甚為貴重,五匹素色布帛也換不了一匹紫布。

齊人盡好紫色,國中奢靡之風日盛,非國家之福.”

趙佗沉聲開口,採用這年代縱橫之士講故事,善用比喻的方式來向皇帝表達自己的意見。

“臣又聞楚靈王好男子細腰,則其朝中諸位公卿之臣,惟恐自己腰肥體胖,失去君王寵信,餐食不敢多吃,每日只吃一頓飯,以此節制自己的腰身。

他們每日起床,都要屏住呼吸,將腰帶束緊後,扶著牆壁才能站起來。

到了第二年,滿朝之臣盡是黧黑之色.”

講到這裡,趙佗已經是圖窮匕見,直言道:“臣見齊桓公好紫服,則一國奢靡。

楚靈王好細腰,則滿朝黧黑,國政衰弱。

今日陛下喜好祥瑞之風,臣擔心整個大秦諸郡秦吏,見到獻祥瑞而能得賞賜,便將紛紛效仿,以愉陛下之心啊,”

接下來的後果趙佗沒說,但他知道始皇帝很清楚。

始皇帝面無表情的盯著趙佗。

趙佗微微低首,以示對上位者的尊敬,但他的神色很平靜,目光與始皇帝相對。

這是他自泰山封禪時的對答後,進行的一次勸阻。

祥瑞不停出現,滿朝公卿盡是諂媚,如果他不站出來勸阻,待到齊地祥瑞的事情傳出去後,恐怕大秦上下,都將是祥瑞滿地。

只是,皇帝會聽嗎?

殿中氣氛一片壓抑。

那些侍立在角落的宦者們,一個個額頭冒汗。

武功侯可是將皇帝比作是好紫服的齊桓公,好細腰的楚靈王啊。

這種話,恐怕廷尉李斯都不敢說吧。

君侯如此大膽,皇帝會懲罰他嗎?

最終,始皇帝只是搖了搖頭,說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趙佗心中一嘆。

拱手道:“唯.”

他沉默的轉身,眼中有些悲哀。

這樣也不行嗎。

不過就在趙佗轉身,正要離去的時候,始皇帝的聲音從後方而來。

“祥瑞之兆,將止於麒麟.”

趙佗腳步一頓,臉上有笑意綻放,眼睛也明亮了不少。

皇帝,並非是真正的油鹽不進。

這還是聽勸的啊。

他轉身,對著始皇帝行禮道:“陛下聖明.”

始皇帝微微搖頭。

齊桓公好紫服的故事在韓非之書中就有記載。

上行下效嘛。

作為熟讀法家著作的君主,始皇帝心裡自然是清楚的很,在趙佗開口的時候,他就明晰了繼續放任祥瑞之事蔓延下去,會對國家造成的危害。

但清楚歸清楚,如果換成是其他人進諫,他這個天下最為至高無上的皇帝,或許會聽,但不會是這個態度。

之前的祥瑞,關乎封禪之後的上天瑞兆,他不會去否認。

但之後,他將聽趙佗的勸說,遏制這種行為。

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恭敬向自己行禮的模樣。

始皇帝眼中閃過一抹笑意。

這是自己的女婿啊。

雖然說的話有些掃興,但對整個國家確實有利。

“趙佗寧願觸怒於朕,也要進諫,其愛朕與大秦之心,從未有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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