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請陛下回咸陽主持大局,遲則生亂!”

李斯站在一張長桌旁終於坐不住的諫言。

這雍城,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法家的根基就要被人給掘了。

他沒想到,嬴城竟然如此的惡毒。

“李卿看到了什麼?”始皇帝長舒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問道。

“這,此五等九流一旦在咸陽城掀起國策之爭,將再無斷絕的可能!”李斯言不由衷的迅速回應。

沒辦法了。

他在早朝的時候狠狠的給嬴城來了一擊。

在他看來,不管嬴城如何立法,總規逃不掉一個法字。

不管如何立法,終究是要以現推行的秦法根基,進行修訂。

如此。

不管嬴城如何立法,逃不掉他們法家的參與。

所以他推薦十二人參與立法。

自己放放心心的跟著始皇帝,到時候秦法十綱出來,他舉旗推行,依舊是法家主持新法推行。

與他們法家,與他在朝堂的根基,沒有任何的影響。

可他是真的沒想到。

定禮一策。

這一定會讓儒家、墨家進入朝堂,並佔據非常大的份量。

尤其是宣傳司和教化司,宣傳禮儀,聖人君子大一統君臣父子那一套,定禮一策是一定會被實行的。

這可是純粹脫離法的禮教。

如此也就罷了。

五等九流,才是真正可怕之處。

一旦推行。

原本十之有六的法家官員體系,將被擴充稀釋到百之有二十。

法家官員不會受到打擊,可法家之人在官員體系之中的比重,一定會大幅度的下降。

“一旦推行五等九流,需要設定的官員,太多了,太多了!”

“以我大秦現有的情況,至少需要再發展十年的底蘊,才能攢夠五等九流所需要的官職。”

李斯也是一針見血,看出了五等九流最核心的問題。

“大律府立法,需要官員,而且是博學多才的官員。”

“御史府監察司需要官員,需要將觸角漫延到我大秦每一個角落。”

“同樣廷尉需要大量的官員和獄吏,來執行律法。”

“就這,諸多的商業司,農業司,宣傳司,教化司,一次性設立數十個三流官署,我大秦,沒有那麼多的官員。”

李斯反對了,而且是一針見血的反對。

他必須說服始皇帝返回咸陽城。

五等九流可以推行,但必須拿掉一半新設的官署。

同時,掌握推行新法的權柄,先將廷尉,監察司,大律府作為法家的陣地,迅速擴充法家官員。

“也對,這的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始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向馮去疾道:

“馮卿,你的意見呢?”

馮去疾笑呵呵的道:“回稟陛下,老臣倒是覺得這五等九流頗為有趣。”

始皇帝笑了笑,暗罵一聲。

你個老狐狸,當然覺得有趣了,農家的地位從此之後將成為大秦最大的一個主體,且農家子弟地位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沒有表態,始皇帝又看向了蒙毅,問道:“蒙卿呢?”

蒙毅輕嘆一聲,搖頭道:“臣看不清!”

始皇帝奇怪的問道:“看不清什麼?”

蒙毅搖頭道:“臣認為,其實沒必要將天下人劃分出具體的等級。”

“這是約定俗成的,看不清摸不著的階層。”

“就好似一層壁壘,無形的壁壘,下面的人想要上升,必將頭破血流。”

“可這五等九流,卻將這層壁壘展現了出來,這反而讓臣,看不清了。”

“是啊,看不清啊!”始皇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官員的問題的確存在,五等九流對我大秦而言如救國良策。”

始皇帝各評其說,肯定了幾人的想法,卻又道:

“但是,朕倒是想到了墨家學說!”

“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敖賤,詐必欺愚。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

“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

“墨子倡導兼愛,不要將說教停留在空泛道德說教上。對窮苦人兼愛,就要令其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就要做到為萬民興利除害!”

李斯原本沒有想到這一層,可聽到始皇帝提解,不敢相信的再次掃向了五等九流,頓時驚駭道:“陛下是說,人人平等?”

“陛下,這不是已經將人劃分為五等九流了嗎?”蒙毅卻是疑惑的問道。

始皇帝搖了搖頭,嘆息道:“是啊,人被劃分為五等九流,怎麼會人人平等呢!”

“可是,人人平等只存在於虛幻之中,朕敢斷言,這天下間沒有人可以實現人人平等。”

“那這?”馮去疾也跟著疑惑了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始皇帝要盯著一個明確定出森嚴的等級,將人化為四十五等的制度,來談人人平等。

始皇帝搖頭一笑,這兩人,終究還是不及李斯,便將目光遞給李斯道:“李卿!”

李斯微微拱手,道:“陛下一語驚醒老臣,老臣淺薄見解,請陛下指導。”

“蒙公,你也說了,無形的階層壁壘至始至終存在,想要上升,必將頭破血流。”

蒙毅點了點頭,再次掃描了一遍五等九流,想看清楚,可還是看不清楚。

馮去疾也很是疑惑的抬頭看著始皇帝,又看向李斯。

李斯神秘一笑,澹澹道:“可若是將無形壁壘展現出來,以如此森嚴的等級規劃出來。”

“若是臣,必將這一層層的壁壘,捅成篩子。”

“如此,上可降,下可升,這層壁壘,必將被無形的化解!”

“定禮,看似定等級之禮,卻未嘗不是綁在所有人身上的繩索。”

“以法來牢固這些繩索。”

“當這個曠古盛今的框架穩固,即便是身為最底層的蠻夷,也可以透過那一個又一個的晉升通道,成為奴,成為民,成為官。”

“這未嘗不是一種平等。”

“只要你爬上去,在這一整個流層,豈不是平等?”

“而這,豈不是給了所有人一個人人平等的機會?”

“希望啊,為了那一丁點的希望,誰不是打破腦袋往上鑽呢!”

“此乃曠古未聞之策,卻將百家之學盡融入這簡單又直觀的框架之內。”

“微臣,自嘆不如啊!”

李斯一番話。

頓時讓原本還懵逼的蒙毅和馮去疾醍醐灌頂,醒悟了過來。

兩人不可思議的盯著五等九流帛卷。

難以置信。

“好可怕的謀劃,敬之敬之,天維顯思。”

馮去疾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卻又不敢不信的驚歎道:“若能打破壁壘,這將是最穩固的帝國框架,無可撼動!”

“可是,用什麼辦法打破壁壘?”蒙毅眉頭緊皺,雖然聽明白了,可他,想不明白。

聞言,李斯搖了搖頭,他也看不清,究竟以什麼樣方式打破壁壘。

“至少,以武力蠻橫破除,絕對行不通!”

頓時。

三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始皇帝的身上。

始皇帝見此,深深的長嘆了一聲,推心置腹,也不得不推心置腹的搖頭道:

“民愚則易治也,此所生於法明白易知而必行!”

“聖人之治也,多禁以止能,任力以窮詐。”

“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勝強敵者,必先勝其民者也。故勝民之本在制民,若冶於金,陶於土也。”

“朕,現在,比你們還要慌,這個孫兒,給朕出了一個千古難題啊!”

始皇帝嘆息的聲音在大殿的角落都能聽到。

可率先反應過來的李斯,卻不顧君臣禮節的驚叫道:“這可不能,這怎麼可能,陛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開民智,天哪,開民智,這怎麼敢,怎麼敢啊!”

“此開民智,不是以輕賦稅,減徭役開民智。”

“而是要讓每一個在這個框架之中的人,明禮明理明法明事,如此,這階層壁壘,蕩然無存!”

“如此五等九流,才算是真正的,上可通,下可沉,無有通達!”

“嘶!”

聽著李斯這個聰明人叭叭叭將所有的秘密說出來。

旁邊的馮去疾和蒙毅兩人驚呆了。

不是驚呆李斯的聰明。

而是被面前這道並不怎麼複雜,一眼就能看懂的等級帛卷給驚嚇住了。

第一眼,只覺得這就是一道將人劃分成一個又一個等級的框架。

第二眼,只覺得這就是為了解決貴族士紳矛盾而分離出來的框架。

第三眼,那可怕的深意令人恐懼,意圖構建一個可怕而穩定的天下。

第四眼,讓他們驚俱,儼然一副謀劃萬世之策。

“千古之謀,溶物無聲,真正的無聲無息,若層層推進,天下間,誰能阻擋!”

馮去疾只剩下驚歎之聲,無法揣度這簡單五等之後,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智慧。

如果想到那驚俱之處,就會明白。

想要真正的消除無形壁壘,只有開民智一條路可走。

也唯此,才能真正的讓這五等九流活起來。

“陛下!”

蒙毅擔憂的看向始皇帝。

此策,非百年之功不可行啊,可是陛下!

“退下吧,準備行營回咸陽,讓朕,安靜一會!”始皇帝擺了擺手。

“臣,等告退!”

李斯,馮去疾,蒙毅三人微微的躬身。

可抬頭,看著始皇帝那張,已經帶著蒼顏的面容。

似有落寞淺淺的顯現。

這是第一次,始皇陛下在他們的面前,表露出這樣的情緒。

卻不盡讓他們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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