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浩蕩的春風輕輕地拂過,繁盛的花朵便開滿了京城。

一輛馬車在正陽坊主街的“零陵布衣行”的正門前緩緩地停下。一個身穿織金地加紅白玫瑰花緞交領襦裳和翡翠撒花洋縐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膚色白皙,容顏明麗,身段窈窕,一雙眼明光四射,威儀內蘊。

布衣行的掌櫃早已迎出門外,恭恭敬敬地稱呼她為“東家”並向她問好,把她迎到了三樓的一處雅間。

那女子掃了一眼雅間內的陳設擺件,看見一水兒上好紫檀木打造的傢俬,墨煙凍石鼎、龍泉名劍與耀州窯海棠六葉盤等名貴的擺件器具錯落有致地擺放在房間各處,頗為雅緻。一側的花架上,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橫舟,峰巒參差,咫尺間猶瞻萬里宏景。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笑道:“你這雅間倒是用了心思了。”說罷,她蓮步輕移,踩著繡著藤蔓花朵紋飾的波斯地氈走進雅間,在位於上首的太師椅上就坐。

掌櫃陪笑道:“如今的大齊富饒強盛,威名傳遍四海,洋外之人也仰慕我大齊物華天寶,紛紛來朝。我大齊京師中也經常能看見洋人,我們可不能被他們看輕了去。”

“你說的倒是極是。”女東家愣了片刻,才失笑道,低頭呷了一口掌櫃吩咐端來的茉莉香片,“把這幾個月的帳簿拿過來,我要看看。”

掌櫃轉頭吩咐了一聲,立刻有手下的管事把一摞厚厚的帳簿捧了進來,並放在紫檀案几上。

女東家拿起一本賬簿,一邊翻看一遍詢問掌櫃這幾個月的經營情況。掌櫃十分小心謹慎地應答著,並不因為她是女子而小覷她。不說她的身份,單她自己的精明果決就可以洞察是非,上一個敢糊弄她的現在正在嶺南的礦場上揮汗如雨呢。

她看賬簿非常快,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厚厚一摞帳簿就核驗完畢,無一錯漏。

她滿意地點點頭,對掌櫃說道:“不錯,你做得很好,我的眼光果然沒差。”

掌櫃連忙表示謙虛,又吩咐手下的管事捧了幾匹布料過來,道:“按照東家您的吩咐,我們的商隊在外洋盡心搜尋,發現了一種由極為上等的棉花製成的面料,質地堅韌不易損壞,又極易染色,手感更是柔軟舒適。”

女東家伸手撫了撫放在最上頭的一匹雨過天青色纏枝西番蓮花紋的面料,接觸的瞬間便知不是凡品,點點頭,道:“你有心了。這幾匹布料,掛在布衣行中最顯眼的地方。我們零陵布衣行可不能被別家比下去了。”

掌櫃點頭應諾。

又坐了片刻,女東家起身離開,掌櫃送至門外,目送馬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寬闊的馬車上,丫鬟曉芸挑起垂著淡金色流蘇的如意紋滾邊雪青色窗簾,透過鑲嵌著單向玻璃的窗扇向外瞧了瞧,轉頭低聲對著正歪在貴妃榻上打盹的女東家說道:“姑太太,已經到了。”

姑太太睜開眼,怔了片刻,便扶著曉芸的手下了馬車。

不遠處,一座漢白玉石橋如一道飛虹橫跨碧水兩岸,雕龍刻鳳,在春日的陽光下散發著瑩潤的光澤。橋上行人如織,峨冠博帶計程車子、布衣芒屩的百姓、華冠麗服的貴族,又或者是各種奇裝異服的異域之人,或欣賞風景,或低聲交談,皆和諧地共處。

姑太太踏上石階,撫摸著闌干上雕刻的瑞獸花草,向橋下眺望。

這座橋建造於京城中地勢較高的一處丘陵,橋下便是貫穿整個京師的金水河。站在橋上,可以一覽囊括大半個帝京的恢弘畫卷。

橋下一泓碧水自遠處迤邐而來,浩淼的煙波倒映著葳蕤的蘆葦香蒲,也倒映著繁華的人間煙火。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這座於建昭三年建造的玉橋,見證了巍巍帝京的繁華昌盛。

姑太太沉默地看著綿延到天邊的樓閣屋宇,以及視線盡頭巍峨聳立的宮闕,煙水濛濛的眸子裡盛著道不盡的複雜情緒。

垂頭束手立於姑太太身後的丫鬟曉芸心中悄悄嘆了口氣。自從姑太太從已經倒臺的淮南王府中被老爺夫人接回府,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哪怕這幾年從陰影中走出來後開始創辦一些產業,除非是過問這些生意上的往來,平常絕不多言,而且經常來這座京師第一橋上看風景,呆在那兒佇立很久。這京城處處膏粱錦繡,竟無一處能入她眼。

“曉芸,問你個問題。”正當曉芸默默地想著心事的時候,姑太太突然說話了,“你跟我也有好幾年了,就以你自己的眼光看,京城這些年的變化如何?”

曉芸愣了一下,想了想,斟酌著說:“奴婢不懂那些大的事情,但奴婢知道,自從當今聖上以女子之身登臨帝位之後,這十多年的時間,京城甚少發生偷盜搶劫的案件,水澇、旱災更是全無,哪怕是隆冬時節驟降大雪也無房屋垮塌。京畿地區也年年豐收,從江南、嶺南、南洋運來的稻米果蔬也是不絕,我們府上每月都會大量採購。從外洋傳過來的各種新奇面料和服飾如今也風靡京城,姑太太你身上的這身衣服的面料就是出自東瀛呢。”姑太太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裙。

“自從陛下開海通商和打通西域商路,這京城中的洋人可是多起來了,高鼻深目身披長袍的大食人,容貌與中原人相近的的大秦人,帶來了數不清的香料瓜果種子,還有他們那些獨具特色的歌曲舞蹈,上次陳留王百歲壽誕,姑太太您也是去了的,席間那些風姿妖嬈的舞姬,您應該有印象。”

姑太太的腦海中倏而閃過那時的畫面。筵開玳瑁,褥設芙蓉,說不盡的貴盛豪奢。她也在受邀之列,在筵席上沉默地看著滿堂的言笑晏晏、觥籌交錯。絲竹管絃之聲不絕如縷,歌舞也是少不了的。“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纍纍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這就是她對這等歌舞音律的印象。但之後幾個來自大食的舞姬讓她顛覆了對舞蹈音律的認知。她從來沒想過一個人的身體可以那樣柔軟,一披一紗,珠籠玉墜,舉手投足間是說不盡的嫵媚。燈火葳蕤間,肢體伴隨著明快悠揚的旋律快速交叉搖擺,極力訴說著女性軀體的姣好妖嬈。以前在蓮池書院,在皇宮,也未見過這等風情。這一切,都得感謝那九重宮闕之上的陛下,以及她的學弟學妹,如今的太上皇和太后啊……

曉芸一邊說一邊偷偷看姑太太的臉色,見她怔怔地遙望著那京師最高處的巍巍皇城,便知她陷入了回憶,於是便不再說話。

良久,她長嘆一聲,心中一個猶豫多年的想法,終於被做出了抉擇。她轉過身,扶著曉芸的手下了玉橋。但她並沒有登上馬車,而是沿著青石磚鋪就的道路緩緩前行。曉芸忍不住問道:“姑太太,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你看,這陽光多麼明媚,柳枝多麼青翠,街市多麼繁盛,百姓多麼富足。”姑太太伸出手,從路邊盛放如雲的杏樹上,拈了一朵染著一抹紅暈的潔白花朵,低下螓首輕輕嗅著,“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你看,這真是個好時代啊。我為什麼不能在這盛世自己搏出一片天呢?往日的一切,就隨風而去吧。”

浩蕩的春風拂過她明媚的笑顏,她鬢邊的數綹青絲伴著髮間細碎的珠鏈飄揚而起,在繽紛的花雨中輕輕舞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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