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當,了,喲。”

不管何時聽起來,宙斯的聲音總是如此討厭;但他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完全超過了“討厭”的程度,直叫人渾身毛孔、面板、骨骼都厭惡得發冷,恨不得能像踩死蟲子一樣,將那些面孔徹底從世界上抹乾淨。

有足足三兩秒鐘的時間,海面戰場上的進化者們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人人面上都是一片剛剛從長夢中醒來的茫然。

他們如此怔忪,有一個原因是他們才從“被收買”的狀態脫身出來,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會被一個能力賄賂下來、去攻擊人偶師。幾個進化者一反應過來他們都幹了什麼,不由都勃然變色,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了下來——雖然人人都帶著不同的傷。

另一個原因,說起來就有點兒複雜了:首先一點,他們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在海面溼潤腥鹹的空氣中,宙斯的餘音仍然在黏黏膩膩地迴盪著,但是林三酒宙斯明明已經不能說話了。此時他的人頭正被人偶師攥在手中,被海風吹得一搖一晃。

套著黑色工字背心和野戰褲的長長身體,倒在地毯上。仍舊裹著繃帶的頸部斷口裡只有一片黑漆漆、亂糟糟的東西,像是敗絮也像是肉醬,唯獨沒有滲出來一滴鮮血,沒有露出一截白骨。

人偶師手裡的人頭總算是遵循了生物常識,沒有開口出聲;儘管那張宙斯的面孔上,面板已經墜不住兩隻深黑眼眶,任它們垂得越來越長,彷彿即將代替嘴巴張開說話。

木辛第一個徹底清醒過來,一抬眼睛,登時明白了;他下意識地後退幾步,低聲叫道:“是那邊!”

靈魂女王一動也沒有動,莉絲和黑格爾卻噔噔退了出去。他們剛才被收買了,一時竟都忘了:海面戰場上的宙斯絕不止林三酒一個,在地毯外的海面上,還站著三兩成群、並沒有戰死的宙斯;他們一模一樣的長脖子正擠擠挨挨地貼在一處,一張張相同的面孔耳鬢廝磨。

剛才說話的,應該就是他們其中一個。

“林、林三酒死了?”靈魂女王好像始終反應不過來眼下的情況,愣愣地竟朝人偶師遊了過去:“她……她死了?怎麼、這是怎麼回事?”

隨著黑色皮革咯吱一響,那隻蒼白的手鬆開了宙斯人頭。人頭咚一聲摔在地毯上,骨碌碌滾了出去;人偶師黑沉沉的背影仍然像雕塑水泥一樣凝結著,沒有說一句話。

誰也不知道,剛才人偶師被幾個進化者圍困住,到底是他真的一時無法脫身,還是有意裝作無法脫身的樣子——在林三酒宙斯拿出那個A4紙資料夾、又順利撕下了季山青衣物時,也是他最大意、最無瑕他顧的時候,人偶師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林三酒宙斯死得和老女人一樣突然,突然得甚至叫人感覺可笑。只不過,即使他死得如此猝不及防,人偶師竟然還是沒能將季山青搶回來——被撕去了大部分衣物後,身體殘損減少了至少一半的禮包,輕得就像一張揉成團的禮物包裝紙;他被臨死之前的林三酒宙斯一把推出去、推進了風裡,當即就被海風吹卷著滾出了地毯,正好被那一小群宙斯給踩住了。

季山青一動不動地浮在海水上,現在看起來又如同一塊破布了。他身上還艱難地維繫最後一層破碎的布料,儘管與完整扯不上半點相干;但是至少,情況還沒有變成最壞的那一步——應該說,暫時還沒有。

在這個鬼地方,情況總是會變得更壞的。

“那個什麼資料夾,不是能把她救回來嗎?”靈魂女王怔了一會,突然尖尖地爆出一聲問。“那個資料夾呢?”

那個資料夾,此時正壓在無頭屍體的身子底下,露出了一個角。不過除了大肉蟲之外,誰都覺得沒有必要去翻了——因為剛才那一個發話的宙斯,又一次出了聲。

有言道“藏木於林”,當那個宙斯站在一群一模一樣的身體之間時,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在說話:“我不是說了嗎?你們都上當了喲。”

“怎、怎麼回事?”大肉蟲左右擺了擺頭,似乎想找出說話的宙斯。

“女王,”木辛忍不住叫了它一聲。“那資料夾應該是假的。”

靈魂女王騰地擰過身子,死盯住了他。

“按照黑格爾的話來看,如果資料夾是真的,那麼裡面的養人就會在宙斯死前一刻替換掉他。”木辛將眼前明擺著的事實一一解釋道,“但是現在死的屍體仍然屬於宙斯,那隻能說明……要麼黑格爾在撒謊,要麼資料夾是假的,裡頭根本沒有什麼養人。”

黑格爾一張臉頓時漲得血紅,青筋跳了幾跳,見人偶師始終沒有動、也沒有轉過身,終於還是強嚥下了爭辯的話。

“是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喲。”

海上那一群小樹林似的宙斯們一起咧嘴笑了起來,叫人分不清聲音到底來自誰:“用一個隨隨便便哪裡都能找到的破資料夾,就誘使你們把林三酒的頭切下來啦。現在好了,她再也沒有復生的希望了,沒有後患了!不單是這樣,連這隻禮包也落入我們手裡了。今天咱們可真演了一出好戲,對不對?”

又一個宙斯讚歎著應道:“可不是嗎!撲朔迷離、反轉連連,戲就應該這樣演。”

“咱們得想想,接下來怎麼辦。”

“對,對。按理說比賽打完了,唯一有資格去見最高神的,就只有這個禮包……接下來怎麼樣最精彩?”

“人偶師特別想拆它,咱們拆不拆?”

“拆是一定要拆的,但是咱們什麼時候拆、怎麼拆,才最符合戲劇美學?最富有娛樂性?”

一小群宙斯,每個都搖晃著一模一樣的臉,好像被海風吹動的一片肉森林。他們對眼前宙斯的無頭屍體視若無睹,對剛才戰場上殘留下來的宙斯遺屍也毫無所覺;甚至連那個一直被木辛困在水裡的宙斯,也沒有一個同胞上去搭救。他們在乎的,好像只有一點:如何把眼下這個局面弄得更有趣。

用另一句話說,是如何把眼前這群人耍弄得更徹底。

所有的進化者都像是失了聲。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應該說什麼、做什麼好;甚至連黑格爾和莉絲這樣,與林三酒沒有多大關係的人,也已經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了起來,儘管他們自己可能也不太明白為什麼。

至於人偶師——自從人頭落地以後,他就再沒有說過一個字,沒有動過一根手指。現在地毯上看起來好像有兩具屍體:一具伏著,一具站著。

唯一一個仍然勉強保持住了正常狀態的,是靈魂女王。

或許是因為種族不一樣,有時從大肉蟲身上那股不可思議、近乎冥頑不靈的韌勁兒,實在叫人類羞愧。它原地團團轉了幾個圈,猛地尖叫道:“你們說!怎麼把林三酒弄回來?你們肯定有辦法,我就不信了,只要我不放棄,死人我也能弄活過來、空皮囊我也能填滿肉!”

“那說明你的生物學得不太好呀。”

有個宙斯嘿嘿地笑道,另一個宙斯立刻叫了聲“這句臺詞好!”。

他們好像只關心眼前這些人,能不能給他們提供足夠的娛樂。

靈魂女王受了這一句羞辱,卻竟然忍住了沒發作。它幾步衝到人偶師身邊,剛抬頭叫了一聲“大人”,但目光一落在對方臉上,不知怎麼卻又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它乾脆一扭頭,一把抓起那顆人頭,撲向了地上那具無頭屍體。

“接回去,”靈魂女王的聲音尖尖地發顫,使勁把人頭往斷頸上撞。“怎麼才能接回去?縫、縫起來?”

“女王,”木辛實在看不下去,叫了它一聲:“女王!回來吧。”

“回個屁!”靈魂女王一點都不認他的好意,抓起宙斯幾十厘米長的斷頸搖晃起來,怒道:“你沒看見這傢伙的脖子裡,全是垃圾嗎?垃圾斷開,再接上就好了!又不是骨骼神經血管什麼的——我分得清楚,我分得很清楚!”

“這一幕很好看,”有一個宙斯既滿足、又憂傷似的說,“表達了同伴之間不離不棄、即使一方死亡也不肯承認的悲哀。演員的真情實感,真是叫人動容。”

“我真他媽受夠你們的戲劇屁了,”靈魂女王一把將斷頸扔回地毯上,又抓起了人頭。然而就在這時,它動作頓了一頓。一眨眼那麼長的沉默掃過海面,忽然有一個宙斯低低地向同伴問道:“誒?好、好像……不能讓它這樣吧?”

這句低語被海風吹散開,隱隱約約地飄進了進化者們耳朵裡。

不能“怎麼樣”,那個宙斯自然沒說;但靈魂女王卻好像凍住了,有那麼一會兒,它一動沒動。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一隻肉觸手才從緩緩地伸出來,帶著幾分不確定,輕輕戳了幾下宙斯屍體的斷頸。

“他媽的,”這一次罵粗話的,變成了不知哪一個宙斯:“去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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