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若有能安心生一場病的權利,已經足以稱得上幸運。

在那一間幽暗的酒店房間裡,當謝風昏沉沉地病倒在床上時,她偷偷地掉過好幾次眼淚。

高燒時身上無一處不疼,她的面板骨頭彷彿要漲裂一樣,每翻一次身就是一場刑罰。可是她竟能有一張乾燥的床,不必在連綿暴雨中流落街頭,有一日三餐,用得起退燒藥——最重要的是,身邊還有一個人。

雖然不管以怎麼寬鬆的標準去看,東羅絨都不是一個很會照顧人的人。

餐點是酒店送上來的,藥是司機去買的,她也不用像電視劇裡那樣打溼毛巾給謝風降溫——一大包來自便利店的退燒貼,“咚”一下就被扔到了床頭櫃上,東羅絨的“照顧”,就是囑咐謝風一句:“你自己貼一下啊。”

當謝風小聲問她能不能燒一點熱水的時候,東羅絨的表情十分茫然。

“為什麼要喝熱水?”她看起來是真的缺乏一切生活常識,反問道:“冰水熱水,喝下去不都是變成你的體溫?”

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但是有一口茶潤潤喉也好啊。

“不是買了潤喉糖嗎?”

東羅絨現在的模樣,有點像是吵著養了寵物才發現要鏟屎的小孩,嫌麻煩又不情願,可是推不掉責任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熱水是吧。”

她站在熱水壺旁邊,點著腳尖不耐煩等水燒開的樣子,好像要用意念壓力逼它沸騰。

儘管東羅絨是這樣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帝國人;但她的存在本身,對於謝風便已經是極大的安慰了。

她時常覺得自己是僅僅靠著一根絲線才吊在世界上的,只要風一來,絲線被吹斷了,她就會落入不知什麼樣的深淵裡。曾經她以為能將她像螺絲釘一樣紮實地打入世界的保障,原來只有在她溫順乖巧的時候才存在;當她不滿抗議的時候,世界就換了一張面孔。

謝風有一個哥哥,在市政廳上班,歸順那一日謝風在車站大廳的電視新聞上還看見他了;他與同儕們一起整齊地站在市政廳門口,人人笑容滿面。

若要在這樣一雙兒女之間選一個的話,謝風當然是被放棄的那個。

“帝國能保證淚城未來的安全,你以後依然可以學習工作,結婚生子,怎麼就對不起你了?”在決定離家之前,她哥哥曾這樣在飯桌上教訓過她:“女孩子不要總是苦大仇深、滿腹憤怒,整天很扭曲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覺得想要退避三舍!”

女人的抗議原來是一種冒犯,這個道理,謝風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明白了。

帝國保證的是你,花掉的代價是我。

謝風當時有點恍惚,望著桌子上的炒雞蛋,心想不知下一次再看到母親做的菜是什麼時候了。淚城離帝國不遠,資訊發達的時代,只要探頭一看,就知道歸順帝國後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的——尤其是底層普通女性的未來——區別只在於願不願意睜眼看而已。

她在離家之前不算底層,離家之後,謝風就變成了最底層,離街頭上的泥巴僅有一步之遙。

從這個角度來說,能被東羅絨收留,或許是她這兩年來最幸運的一件事——只不過對於謝風來說,這種“幸運”並非是物質意義上的,而在於東羅絨這個人本身。

……雖然東羅絨對於自己的事情什麼也不說,不過她也是吊在一根絲線上的人吧。

別看東羅絨連測體溫都不會,可她在別的地方,卻另有一種細緻敏感。謝風被安排在另一個酒店房間裡;東羅絨來看她的時候,總會帶上一本書,或者一部掌心遊戲機。

淚城的雨季長得無情。下雨的時候,東羅絨就坐在床邊的單人沙發裡,雙腳架在她的床上,一頁頁翻書,或者吧嗒吧嗒打遊戲。每一次謝風從昏沉中微微睜開眼,總能看見房間裡一角亮著檯燈,照亮了椅子上的人一線側臉。

外面的天地再昏暗無光、風雨淒冷,這一個角落裡總是有檯燈,有人在的。

謝風閉著眼睛,裝作熟睡的樣子,悄悄把腳伸下去,腳趾頭探出被子外,搭在東羅絨冰涼的赤足上,叫她打了個寒噤。這樣一點點面板的接觸,一點點甚至談不上暖的聯絡,似乎已足以安慰她過去的兩年。

“熱死了,”東羅絨沒一會兒就把腳挪開了,“你用我降溫嗎?”

原來已經看出她醒了啊。

“可是……”病得稀裡糊塗的謝風,說話時顯然少了一層過濾網:“我好久沒有碰過別人的面板了。以前我生病,我媽都會抱著我。”

“抱著你?你們淚城人這麼感情外放麼?”

那時她還在上小學嘛。但是這句話謝風沒說。

爬進三十九度的被窩裡時,東羅絨一臉絕望的樣子。要她抱著謝風,那是萬萬不肯的,但一起躺在床上,讓謝風枕著她的胳膊,尚且可以忍受一下。

“好了,不要哭了,”東羅絨這一句話聽起來意外地極其溫柔,溫柔得只會起反作用:“……世界上哪有什麼事,值得你為它一哭。”

儘管高燒斷斷續續、反反覆覆的,但總體來說,謝風一天比一天好。

東羅絨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撿了個來路不明的人養起來,是否有什麼不合理之處;她反而一天天地往謝風房間跑,看她吃飯了沒有,把自己不愛吃的西蘭花都放她碗裡,跟她學淚城本地話,和她一起敷面膜,並宣佈“這是最好的退燒貼!”,過了一會兒,又要抱怨“你是爐子嗎,把面膜都烤乾了”。

她只是絕口不提自己的事。東羅絨是誰,她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會在淚城,這些謝風通通都不知道——老實說,謝風也不知道這些訊息對她而言是否還重要了。

不管東羅絨是誰,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第四天晚上的時候,謝風感覺渾身鬆快清爽多了,好像終於徹底擺脫了高燒。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幾天,骨頭都痠痛了,好不容易退了燒,自然想爬起來活動活動。現在時間不算太晚,估計東羅絨還沒睡——不過她若是去找東羅絨聊天的話,可得多穿兩件衣服,才敢敲開那個冰窖的門。

謝風套上了酒店的厚浴袍,還把領子立起來包住脖子,抱著枕頭出了門,不知道的看了還要以為雪人成了精。東羅絨的房間在另一條走廊的盡頭,要穿過電梯間;謝風像老太太似的拖著腳步,懶懶散散地走入電梯間時,恰好看見一架空電梯剛剛關上了門。

她沒往心裡去。

當謝風看見前面走著一個人的時候,她還是沒往心裡去。

那男人始終走在她的前面,並未開啟兩側任何一間房門。直到他在盡頭一間房門口停下腳,轉身按門鈴的時候,謝風才終於僵住了——那正是她也要去的房間。

而且,她認識那男人。

任何一個淚城人,在最近一年裡恐怕都對那男人的模樣很熟悉了:秋長官作為抓捕疑似進化者、負責淚城治安的安全長官,那一張硬朗瘦削的面孔,是時常出現在新聞和報紙上的。

他沒有躬身親自處理過抗議學生這種小魚小蝦,但隸屬於他部門的安全兵,曾經追逐著謝風一連跑過兩條街,將她的書包從後背上扯了下去。

謝風立在原地,一時間只覺自己前進不得,後退不得,被卡在了空蕩蕩的走廊裡。

電視下的秋長官,看起來比鏡頭上更嚴肅清峻,身材筆直,竟沒有一點肚子。他等待屋內人開門的時候,側臉上一點神情都不帶,好像即將進門是為了談公事。

大概是察覺到了走廊後方有人,他轉頭看了一眼,目光從謝風的酒店浴袍上掃過,就不加懷疑地收了回去。

謝風死死地抓著枕頭,正裝作要敲另一間房門的樣子;她的拳頭從半空中收回來時,隱隱發抖。

房門開了。

……她甚至仍舊像以往一樣,臉上帶著冷淡和厭煩的神色,低聲對門口男人說了一句什麼,遙遙的聽不清。

彷彿察覺到了什麼似的,她稍稍往外探了一下頭——二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了。

在秋長官走進房間之後,東羅絨面無表情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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