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體固然沒有憤懣怨忿之情,不過餘淵越是一副實事求是的樣子,林三酒就越覺得臉皮有點發熱。

雖然她不是自己願意腳下生輪子滾得不見了的,但她當時要是沒給餘淵和禮包推下飛船,也不至於有後來餘淵這一番辛苦波折。

臉皮熱歸熱,她仍舊沒忍住,一個雀躍跳了起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開心見到你。”她朝餘淵一笑,感覺胸膛中暖暖漲漲的,“你在自己心裡找一下,說不定你也能找到一點高興呢?”

她忽然遠遠地想起當初她陷入“缸中大腦”時,最初也是以遇見餘淵為開頭,一個又一個地將夥伴們找回來的。她有七八成把握自己現在離開了“缸中大腦”;只是真真正正地面對面時,這份喜悅還是強烈得令她生出了一絲懷疑。

“你好像變得油嘴滑舌了。”餘淵說。

林三酒哭笑不得。“這是實話!我是聽了你說,想要重新感受情緒,我才……算了,先不說那個,你來這兒已經多久了?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開著飛船到處亂撞是一個好主意,”餘淵說,因為語氣平穩,根本聽不出是不是諷刺。“你將Exodus停在這之後,我就順著交通新聞找過來了。不過進入城內和在城內找你的過程,反而費了我更大工夫。即使我是資料體,要進來也實屬不容易。”

居然和“缸中大腦”的故事走向一模一樣。

林三酒又高興又害怕,小心地說道:“我進來的時候倒是很輕易……”

“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攔你吧。”餘淵面無表情地說,“你知道這座繁甲城此刻的本質嗎?”

樓琴沒有仔細說明,但她從細枝末節中得到的印象是,鯊魚系在繁甲城內“開啟”了一個裝著實驗所和工廠的容器,讓它佔據了繁甲城空蕩蕩的內部。

“這一點不算錯,”餘淵點點頭,說:“這個容器其實在哪裡都可以開啟,但他們選擇了繁甲城,是有理由的。”

“什麼理由?”

“一是它足夠大,有足夠空間;二是因為它的形態太適合剛才你身邊那個女人了。”

林三酒微微皺起眉頭。“太適合……?”

“你看,”餘淵示意她低頭。

林三酒順著他的手指,第一眼什麼也沒看出來,第二眼才發現他的雙腳原來並非踩在地上的——鞋底與地面隔了極細微的一線空間。她記得斯巴安好像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不過斯巴安只有在對敵時才會這樣防範。

“我也不知道那是她的能力還是道具,但是那個女人……噢,她叫樓琴?我又不在乎。”作為一個資料體,餘淵看待林三酒的世界時,就好像是人工AI在看海洋館。“總之,整個繁甲城中枝枝蔓蔓的城道,都是她的‘蛛絲’。任何一根絲上落了灰塵,落了蟲子,她都一清二楚。能夠行走在蛛網中的人,都是她允許的。繁甲城的城道彼此交疊接觸,蔓延纏繞,哪怕最遠的城道中落下來一隻鳥,我想她在另一頭也能感覺到。我要從蛛網的縫隙中悄悄擠進來,不能碰到任何一點除了空氣之外的東西。”

所以為了不被察覺,餘淵才會這樣“飄”著?

林三酒想到樓琴如今的能力——或者說,綜合能力——也不由怔了幾秒。多年不見,或許她不該驚奇樓琴如今的成長。

“接下來呢?你要回Exodus上嗎?”她想起“缸中大腦”裡的經歷,不由提著心問道。假如餘淵接下來又與她一起回了飛船,而司陸或八頭德又接著出現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一次次醒來卻發現自己仍在夢境裡的折磨。

“我不是告訴你了,我要回資料流管庫嗎?我來找你,是因為我要來找你拿阿全副本,你別告訴我你忘了。”

高興和害怕,徐徐變成了失望和安心。

她嘆了一口氣,四下看看,一時覺得竟有點手足無措。怎麼辦?

“你知道這裡是做什麼的地方嗎?”她想了想,說:“樓琴是我失散多年的一個朋友……她也是阿全副本的原主人。她即將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餘淵表情沒有動,好像她們真的只是海洋館裡的企鵝。“我知道。”

“你知道?”

“我畢竟為了找你,都在城內徘徊半天了。”餘淵說,“在此過程中,我已經瞭解了他們的整體計劃和程序,而且也趁機作了見你的準備。不然她怎麼會忽然被叫走?你們進了一間房間後的那段時間,就是我的機會。在你們出來後,我看情況發動了那個小裝置,自然就產生了一個緊急事件。”

林三酒一怔;她的思緒已經以極快的速度,衝到了一個令她害怕的地方。

“等等,你這樣偷偷來見我,莫非他們阻止傳送的計劃其實——”

畢竟在面臨如此分量的歷史轉折點時,說心中沒有絲毫迷惑和懷疑,是幾乎違揹人性的——哪怕資訊來自一個老朋友。

餘淵掃了她一眼。“不是。她是否對你撒謊,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哪裡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正常人類,除了那雙眼睛之外:它們彷彿只是一對嵌在墨青圖案中的黑白玉石,色澤光潤,清清楚楚,但沒有淚光和閃爍。每一次正視他的眼睛時,林三酒都忍不住會回想起他們在黑山鎮初遇時,他眼睛裡曾經像天空一樣走過風暴和電火。

假如沒有遇見她,餘淵現在也許還是一個人類進化者。

“我不希望我們的見面為人所知,是因為我現在能量被你浪費得很多,而樓琴與她的搭檔們又確實強大得令我也覺得棘手。我不願意節外生枝,我只是想要拿上阿全副本之後,第一時間返回資料流管庫。”

他頓了頓,似乎猜到了林三酒想要問的話,繼續以平靜的口吻說:“但是,那不代表他們的計劃行不通。資料體不會被傳送,不假;但資料體對於宇宙間一切訊息、知識都充滿了求知慾。當我發現這一群進化者作出了能夠扭轉整個人類種族程序的探索時,我當然也不可能放過這一部分新產生的知識。我目前還來不及仔細分析,根據我的初步判斷,他們的傳送疫苗很有可能會成功。”

林三酒覺得自己好像顫抖起來了,但她的心神與身體離得太遠了,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顫抖。

餘淵似乎覺得自己廢話說得夠多了,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我得走了,樓琴不會被耽誤太長時間的……而且,季山青也得回去了。”

林三酒愣愣地望著他。

如果將阿全副本交給他,他或許會逆轉決定、恢復人身,阿全或許也能重獲生命,八頭德也不會改變記憶……這是被拯救的三個人。

但是如果交給樓琴,可以被拯救的是億億萬萬的人。

在這億億萬萬的人之中,有無數水平一般艱難度日的波爾娃、龍二,有不知下落何方的海天青,有司陸,有謝風,有斯巴安,有波西米亞……有數不盡的、失散的朋友,以及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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