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體能,沒了戰力,連特殊物品都拿不出來了,身後卻偏偏還有數個副本追逐著他們、要把他們變成人類之外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林三酒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感覺如此痛快。

她疲累不堪、雙腿打轉,可她卻一點也不想停下奔跑。她想一直跑下去,不管後面有沒有追兵;她想大笑,不管他們的時間是不是借來的。

人偶師頭一次沒了能力優勢,與林三酒一樣,可供驅使的只剩下自己的身體與肌肉。他人高腿長,體力還在,沒了能力也依然速度奇快;在他激起的風裡,林三酒總會被勾起想要超過他、跑到他前頭去的慾望。

此刻的人偶師與以往都不同。他緊閉著嘴巴仍舊沉重的鼻息、真真實實震動地面的腳步、從他身上綻發的驚人熱意……自林三酒認識他起,這個一直被包裹在黑冷皮革裡的人,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泛著近乎熱烈的活氣。

或許只是因為單純的生理現象,可是前方破開一陣陣風的,是她的兩個朋友。

“你不是不吃飯嗎,”跑了一會兒,林三酒眼看著自己始終還有一段距離追不上去,又著急又想笑,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怎麼這麼有力氣?”

在數步之後,人偶師才回頭迅速瞥了一眼身後追兵;他轉過頭去的時候,將一句話扔在了風裡:“你不是總作死嗎,怎麼還活著?”

“大巫女能不能再用一下意識力……”

“不能。”

“我自己也可以跑,照樣趕得上你。”林三酒咕噥完了,又不死心地揚聲喊道:“他鄉!遇!故知!你快出來啊!”

他們跑得這樣快,那一截線頭是無論如何也沒法趕上來的,她自己也知道。

只是他鄉遇故知是林三酒唯一能想到的脫身辦法了,她自然不甘心,一連喊了幾次,直到四周突然安靜下來,最後一聲變得異樣嘹亮,震盪著空氣,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林三酒四下看了看,腳下確實在不知不覺間就趕上了人偶師——因為後者停下了。

“怎麼回事……”她喃喃地說,“副本呢?”

大地彷彿一個漸漸禿頂的腦殼,松林越來越稀疏,在身後遙遙地止住了。掛在天幕下的海浪,一波波碧藍緩緩地劃過遠山;他們才跑了不過數分鐘,卻好像已跨過了大片陸地,此時一回頭,發現身後風平浪靜,此前那幾個副本彷彿從沒有存在過。

“怎麼不追了?不可能是被我們甩掉了吧?”林三酒跑的時候還不要緊,一停下來頓時感覺自己快崩成幾塊了,不由彎下腰使勁喘了幾口氣。

“明知不可能,你說出來是為了刺耳?”人偶師依然站得筆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微微皺著一側眉頭,望著身後遠方。

以那幾個副本的形態尺寸來說,幾乎沒有能藏身的地方,他們也沒有藏身的理由。

然而附近確實平靜得好像只有他們二人存在一樣……會不會是因為地上世界裡,這一塊恰好沒有副本存在,所以它們過不來?

林三酒也知道這個猜測似乎有點過於理想了,還是沒忍住跟人偶師說了。

這一來,自然不擴音起她是如何知道這個訊息的,又從訊息來由簡短地說了說她掉下來以後的經歷;眼看著人偶師越來越肉眼可見地煩躁難受,她趕快以一句話結了尾:“反、反正找到你就好啦。”

出乎意料地,人偶師什麼也沒說。他只是忍不住偏了偏頭,彷彿在忍耐著體內某種痛苦,想要把它按下去似的。

天地之間安靜得連一陣風也沒有。當二人的步伐停住,呼吸平穩之後,安靜得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你讓大巫女感測一下。”林三酒不太適應這種安靜,建議道。

人偶師從眼角里紮了她一眼。

“她在你那個副本里用過了意識力……”

主要是自從黑色都市之後,林三酒再也沒聽過大巫女的訊了,她若是能從人偶師身上磨出來一個準確答覆,自然會更放心。

人偶師似乎對她的心理活動一清二楚,浮起了半個不耐煩的冷笑,一句話也不肯答她,反而抬腳就走——林三酒一怔,趕緊問道:“你去哪?”

要不是在抬腳之前,他神色極其細微地一動,似乎在聽一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說話,林三酒對於大巫女的這份擔心,恐怕還得一直吊在半空裡。

大巫女跟他說什麼了吧?

見人偶師就跟沒聽見似的,林三酒又很有耐心地叫了一聲。“誒,你去哪呀?”

“……那邊,看見了嗎?”人偶師近乎平靜地說,指了指遠處平緩舒展、空蕩得接近無聊的大地。“知道我為什麼要過去嗎?”

“那邊有情況?”林三酒登時警覺起來。

“不是,”人偶師的語氣十分溫和,“因為前面沒有你。”

現在是鬧脾氣耍嘴皮的時候嗎?

林三酒腹誹了兩句,但到底沒有跟上去——一個是因為只要人偶師走得不太遠,那麼地勢平坦空白,有什麼事一眼就能看見了;另一個也是因為在黑色都市裡見過了“阿雲”之後,她不知怎麼總感覺心裡有點虛,所以願意順著他一點。

“我們一邊往前走一邊四下看看,”她對著人偶師背影喊道,“你不要離得太遠啊!”

人偶師的回應就是拍了幾下衣服——好像她的聲音是灰塵,沾染上了身,必須要拍掉一樣。

林三酒已經作好了那幾個副本會驀然現身的心理準備,可是二人間隔遠遠地走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發生。

別說副本了,就連風也停下了,只有頭上長空裡起伏緩慢的碧藍海浪,倒懸在二人頭上。在一片寂靜裡,彷彿連時空也凝止了;行走在大地上的這一刻,被遠方的漆黑人影給扎住了,被拽得長長的,林三酒說不清是自己在穿行其中,還是它波盪著穿透了自己。

當這份安寧持續了近十分鐘後,二人不約而同地都慢下了腳步。

林三酒遙遙看了一眼人偶師,朝他掉過了頭。

“你發現什麼情況了嗎?”她揚聲問道。

“發現了,”人偶師答道,“有蠢貨在朝我接近。”

在副本剛剛結束時那一刻隱約的脆弱,看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或許是因為林三酒不折不撓地要救他的事,反而讓現在的人偶師看著更難受了——他若是難受了,他必須得讓身旁的人加倍難受才行。

林三酒硬著頭皮繼續接近了他,說:“在沒有副本的時候,這個地方確實是這麼空空蕩蕩、安安靜靜的……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幾個副本突然走了。”

“一直是這樣?”人偶師皺著眉毛,停住了腳。

林三酒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點點頭,沒吭聲。過了幾秒,人偶師回頭看了她一眼。

“大巫女問你,”他涼涼地問道,“既然到處都是一樣的環境,你如何分辨出自己走到哪裡了?”

“我分不出來,”林三酒老老實實地說,“除非是前方有一個目標,比如說副本形成的城鎮,或者剛才的山林。除此之外,我都是聽副本說的,副本告訴我走到哪兒了,我就……”

她越說聲音越小。人偶師的眼神要是能化成箭,她現在早成一張漁網了。

在殺戮旅館得知他可以利用人類活動之前,他和他鄉遇故知一樣,確實是可以相信的——但是這份辯解,林三酒自己知道就行了。

“大巫女問你,”人偶師好像想要把自己從這場對話抽離一樣,冷淡地說:“如果在一片空地中插進來另一片空地,你是不是也發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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