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心靈是一種很稀軟的東西。”

二人走在一排排機房之間時,餘淵低沉的聲音,伴隨著他們的腳步徐徐迴盪開來。

他的嗓音是啞光的,舒緩而平穩,即使他說的內容一點也稱不上令人心安:“只要找對方法,想將它捏成什麼樣,就能捏成什麼樣。”

管家被林三酒的槍抵在後腰上,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為二人領路。

“這一片,”他像個導遊似的介紹說,“是我們的系統主程式,只要它能平穩運轉,就能保證整個花生鎮的安穩。像水電,燃氣,物資調配、工作安排等等民生事務,全是靠系統管理的……”

他偷偷看了二人一眼,小聲說:“我看二位並不像是壞人,只是跟我們有些誤會……”

“誤會?”林三酒笑了,“想把每一個進入鎮子的人都監禁起來不許走,算是什麼誤會?”

管家搖搖頭,似乎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裡說才好。“這都是為了你們好。你們出了花生鎮繼續走,可能連命都要丟掉了……給你們一個能夠在花生鎮生活、工作,結婚生育的機會,完全是對你們負責,你們……哎。你們不願意獲救,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們總得饒過鎮子上這五千多人的身家性命吧?”

“你什麼意思?”林三酒問道。

管家往身旁的操作屏上指了指。“我們鎮上的人,都是靠‘奧夜鎮長’主系統才能安穩生活的。沒了它,我們五千多人就沒了食物配送,沒了冬天取暖,沒了銀行存款,連自來水都沒了。最重要的是沒了安防,我們暴露在外面罪犯軍閥的目光下了,到時怎麼活下去?

“我知道,你們大概覺得是‘奧夜鎮長’系統要強留下你們,你們氣不過……是不是?我可以開個例外,讓你們走,但是你們可千萬不能傷害我們的‘奧夜鎮長’系統啊。五千多個人的處境,全在你們的一念之間了。”

“選擇節點”來得極快,去得卻更快——當林三酒意識到她已經順勢想象出餘淵的下一步時,餘淵忽然轉過身,狠狠地朝機器上踹了一腳;巨響聲像是驀然從半空中跌下來的一隻銅鐘,叫管家嚇了一跳。

“別拿五千人來要挾我,”餘淵慢慢地收回腳,仍舊平穩地說。“我這一次是踢在外殼上,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管家瞪視著他,口唇顫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現在給我省點廢話。沒人對你們的水電銀行感興趣,”餘淵用槍口輕輕打了幾下“奧夜鎮長”主系統機器,說:“告訴我,負責拘禁和歸化教育流程的模組,都有哪幾個?”

在管家張嘴之前,餘淵先一步說道:“可別跟我說,這個系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破壞一個模組於是整體都被破壞了之類的玄話……真要是那樣,我也只好全給它破壞了。”

管家終於垂下頭,朝佈滿螢幕的牆壁下走了過去。

地下大廳裡,他們的腳步聲未及迴盪開,就被嗡嗡的機芯聲吞沒了。那麼多人,正在螢幕上說話,微笑,寫字,鼓掌,看電視……都是無聲無息的。只要轉開眼睛,他們就再也不存在了。

數千臺螢幕一起閃爍著不同的光色與影像,使林三酒感覺自己就像走在水裡,每一步都波盪著,踩不穩;自從進入花生鎮以來,那一種安靜的、沉重的、彷彿厚鐵打造的凝滯感,並沒有因為她闖進了花生鎮的核心而減少半點,反而更加濃重了。

“我們沒有負責拘禁的模組,”管家嚅嚅地說,“看見鎮外人立刻報警,是鎮民守則裡的一部分,大家都是這麼幹的……”

林三酒看了看四周:一片接一片的鐵灰色操作屏、主機、叫不上名字的儀器,佔據了至少一半的大廳;歸化教育,歸化人員管理,文化教育和新聞娛樂模組,全都是連在一起的,一旦走進去,幾乎朝哪個方向都看不到頭。

餘淵在操作屏上試探著摸索一會兒,不知道碰到什麼,一塊螢幕突然從旁邊牆壁上伸了下來,身後連著長長的機械臂;二人和管家都驚了一跳,湊上去仔細看了看的時候,林三酒發現是一個鎮外人寫的思想日記。

“我一直在說謊,我對不起幫扶互助小組成員。我嘴上說花生鎮是為了我好,可是實際上我還是想回家。我認識到,騙人說謊是不對的,我不該偽裝成悔悟的樣子,糟踐了別人對我的好心幫助。”

“我承認,鎮外的世界裡就是看錢,沒人真正關心你。如果我沒工作,我也根本結不了婚。今天幫扶互助小組成員問我,你覺得你太太能等你多久?我不知道……”

“今天連續工作了十六個小時,眼睛充血,很暈很花,寫不了多少字。”

“我確實有很多錯誤的認知。人本來就沒有什麼人身自由一說,我更應該在意的,是如何才能讓飽受外界威脅的花生鎮繼續運轉下去,保護拯救更多的人……我體會過真正的飢餓,我再也不想體會它了。”

“鎮外那麼危險,不願意被保護的人,死了也只能說活該。”

林三酒忍住了微微的眩暈感,低聲對餘淵說道:“你找找……剛才被‘幫扶互助委員會’帶出去的那一箇中年女人,叫什麼名字?”

她還存著一份小心,不想讓管家察覺他們早就見過那中年女人了。

餘淵真不愧是對機械儀器極有天賦的人,讓人看了一眼都覺頭暈的作業系統,在他手裡不出幾分鐘,似乎就乖乖聽話了——然而他找了半晌,卻依然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他抬起頭,有點茫然地說:“連繫統裡都沒有記錄她的姓名。她本人的自述,鎮裡登記的表格,結婚證……全都沒有姓名。”

“怎麼可能?”林三酒吃了一驚,“總要有個名字,才知道是在指誰吧?”

餘淵面無表情,幾乎像是資料體一樣了。“‘黑髮中年女,右手有疤’,”他說,“就是這樣。”

正當林三酒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一個訊息時,一道脆亮的聲音激靈靈地顫動了空氣——過了半秒,她才意識到那是門鈴聲。

“肯定是鎮警部門長官來了,”管家騰地跳了起來,一時臉上又是希望,又是惶恐,“地下大廳裡連著大門口的門鈴和攝像頭——二位,聽我勸吧,讓他給你們開個特例,你們走了,咱們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得先去開門讓他進來,”林三酒想了想,“不能讓他產生疑心,否則他帶人給我們包在裡頭就不妙了。”

二人對視了一眼;儘管誰都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情勢卻也逼到這一步了。

“看來我們得分頭行事。”餘淵說,“我留下,看看怎麼關閉這些模組。”

“好,”林三酒點點頭,“我就和這傢伙一起去見見那個長官。”

餘淵直起身,彷彿咽回去了許多擔憂,頓了頓才低聲說:“你一切小心。”

林三酒突然笑了。

“……我好久沒聽你說過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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