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訴訴正看著大夫給那顧姓男子治傷,聽見沈嚴如此說,她的杏眸微眯。
“這可惡的禮官,真是狡猾!”
沈訴訴怒道,她起身,準備叫小滿過來。
“收拾一下東西,我……我明日再去彌提寺.”
她是真的有些慌了。
畢竟皇帝的命令不可違背,她只能避而不見。
“他就在府裡等著呢.”
沈嚴低聲道。
他揹著手,輕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
“訴訴啊,其實入宮,並沒什麼不好,你這病……只有去皇宮裡才能尋到醫治的藥.”
“訴訴,我應該早告訴你了,你若尋不到宮中收藏的秘藥,應當……活不過二十五歲.”
“我可憐的訴訴啊!”
沈嚴仰天哀嚎,“怎麼就患上了這樣的怪病,都怪為父沒用,嗚嗚嗚嗚!”
沈嚴還真嚎哭起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沈訴訴趕忙拍了拍他的背,皺眉說道。
“阿爹,那宮中險惡,我就這麼去了,沒準沒到二十五歲就被人陷害死了.”
“但京城那邊逼得緊,你這名字也不知是如何從江南傳到長安的,哎呀.”
沈嚴滿面憂愁。
“此事,以後再說.”
沈訴訴一想到夢中的場景,就覺得難受。
沈訴訴是知道自己病症的。
在夢中入宮之後,皇帝確實喜歡她,憐惜她的病症,將宮中秘藥賞賜下來。
她吃了藥,病好了,活過了二十五歲。
但是活到二十五歲和活到三十歲有什麼區別嗎?更何況在宮裡,她過得並不快樂。
若是留在江南,她還能過上幾年好日子。
沈訴訴對自己的病倒是看得很開。
她抱著沈嚴哄他,跟哄孩子一樣,沈嚴拽起她的袖子抹眼淚,模樣有些滑稽。
“上好的香雲紗,別給我擦壞了.”
沈訴訴將自己的衣袖從沈嚴手中抽了出來。
“我可憐的訴訴啊,從小沒了娘……”沈嚴又開始唸叨。
沈訴訴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只扭過頭問府上的大夫。
她問這顧姓男子的傷怎麼樣了,轉移一下注意力。
“他的身體底子好,身上這些都是皮外傷,看著可怕,養一陣子就好了.”
沈府裡的張大夫將藥箱合上,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山羊鬍,還是皺眉。
“哦,那就好,能留條命,這麼舒服就死了,就便宜他了.”
沈訴訴鬆了一口氣。
“他後腦上的傷棘手,應當是受了重物敲擊,有血淤積,我方才行針,將淤血給他散了,只是——”沈訴訴想起昨日夜裡他給自己擋的那一擊,細眉皺起,脆聲問道:“只是什麼?”
“這淤血損傷記憶,他醒過來,可能會忘了自己是誰.”
張大夫從容說道:“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他什麼時候會恢復記憶,不得而知.”
沈訴訴覺得這不算大傷,便扭頭看了沈嚴一眼。
“乖女,你要養著他啊?”
沈嚴從懷裡掏出帕子,將面上的眼淚抹乾淨,趕緊問道。
“嗯,阿爹之前不是給我找了許多侍衛,但他們都跑了嘛.”
沈訴訴從小滿手上接過茶盅,緩聲說道。
“啊呀,那不是乖女你自己——”沈嚴沒敢把話都說完,惱得直拍大腿。
沈訴訴性子驕縱,脾氣不好,之前沈嚴花重金給她找來的門客侍衛都被她氣走了。
“他得罪我了.”
沈訴訴低眸,吹了吹茶盅裡的上好雀舌茶,理直氣壯說道。
“我之前偷聽府裡下人說話,有人說寧願去蹲監牢也不敢來伺候我.”
“他功夫好,讓他留在我身邊當個侍衛,可比讓他去監牢裡關著慘.”
沈嚴明顯沒抓住沈訴訴這些話的重點:“是府裡哪個下人敢這樣說你.”
“我當天就把那幾個碎嘴的下人趕出去了.”
沈訴訴挑眉說道。
“就這樣,反正張大夫說他失憶了,有此等功夫的侍衛,咱們長洲縣可沒有.”
“行行行,你定奪便是.”
沈嚴對沈訴訴倒是百依百順。
他猛然想起京城那邊似乎是派了人過來,也不知要說什麼事。
沈嚴囉囉嗦嗦交代了沈訴訴好幾句,自己拍拍屁股先應付事去了。
——沈府主院內,粉牆黛瓦,連廊幽深,花木掩映。
院中有野趣橫生的假山活水,潺潺流淌著,在雨後不久的白日裡氤氳出濛濛的霧氣。
在這樣詩情畫意的氛圍中,沈嚴輕輕扇了扇煮著茶的小火爐。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鬍鬚尖兒,沒說話,樂呵呵笑著。
“沈大人好大的架子,我來了你也不見.”
那中年男子身著墨藍色布衣,模樣樸素,但氣質不俗。
“我如何知道聖上將您也派了出來.”
沈嚴含笑說道:“大理寺丞,劉大人,京城出了什麼事,讓您來我長洲縣這等小地方?”
“御前大將軍顧長儀意圖謀反,攜虎符調動三軍,聖上英明,提前發現這禍事,將其滿門抄斬,但搜捕顧家人時,少了一人,正是那顧長儀親弟,那虎符也隨他一起,下落不明.”
劉華明沉聲道。
沈嚴手裡的茶杯微動,那茶水錶面輕顫,他面上表情由含笑變為驚恐。
“還有這等事!”
沈嚴驚道,“顧長儀之弟,尋到了沒有?”
“並未,他從京城逃出,京城禁軍一路追蹤至此,他最後出現在長洲縣附近.”
劉華明道。
“哦?”
沈嚴招來府中下人,嚴肅說道。
“這些天,注意長洲縣一帶的動向,若有出現可疑之人,即刻捉拿,我們一定要將朝廷逃犯繩之以法!”
“昨日大雨,聽說沈大人您的女兒在官道外困了一晚上?”
劉華明問。
“是啊,也怪我治理不力,城外官道旁的山體應該多多種植樹木加固.”
沈嚴無奈說道。
“官道旁,沒有發生什麼?”
劉華明又問。
“哈哈,那官道附近的深山都被我派人搜了一遍,我將山匪全部掃除,怎麼會發生意外呢?”
“劉大人,我家小女身子弱,最懼驚嚇,我護著她,那官道是長洲縣域內我蕩匪最好的一處地方了。
也算得上是我的政績,劉大人若感興趣,就隨我一道去看看,也算一覽我長洲縣的山野風情.”
沈嚴是聰明人,看出了劉華明的懷疑,順水推舟,主動邀請。
——此時的沈訴訴正在自己的小院裡修剪花木。
她嫌刺繡女工費眼睛,唯一的愛好就是花藝,在府中種植了許多漂亮草木。
她手下正在照顧的植物莖葉茂盛,只生出了一點小花苞。
就快到這繡球花的花期了,她格外上心。
沈訴訴小心翼翼地將花盆裡的雜草除淨,身後跟著她的小滿替她將草木碎屑收拾乾淨。
與昨夜的驚險相比,今天白日的氣氛倒是寧靜和諧。
沈訴訴院裡的侍女清明踩著小碎步,奔了過來,對沈訴訴報告道。
“小姐,您帶回來的那名男子醒了.”
“醒了?”
沈訴訴在花木叢中懶懶抬眼。
在午後陽光的映照下,她的長睫如扇,肌膚瑩白如雪,雙眸清透嫵媚。
若她不說話,很容易就能勾人魂魄,但她偏偏就要張口。
“那就把我院裡最差的伙食,對,就是饅頭,塞幾個給他吃,噎死他.”
沈訴訴惡狠狠道。
她是真心實意想要折磨他。
但那男子從京城一路逃難而來,艱險落魄,好幾日都沒進食。
現在沈訴訴讓他吃些東西,簡直是雪中送炭。
“帶我去看那個……顧什麼.”
沈訴訴叫上小滿,往偏院走去。
沈訴訴偏院的廂房佈置簡單,內外由一屏風相隔,屏風上繪著墨竹圖案,清新風雅。
她自己對生活質量要求高,就連偏院也雅緻。
屋裡燃著檀香,合著雨後的明淨空氣,吹得人心境開闊。
但不論心境如何開闊,“顧什麼”是再也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了。
顧什麼吃了點沈府侍女送上來的饅頭——味道很好,暄軟可口,主要能解飢餓。
他的墨髮披散在肩頭,原本凌厲的薄唇泛著白,顯然是傷還未好。
俊逸的眉牢牢鎖著,他凜冽黑眸之中,露出一絲迷茫。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竟忘了自己從何處來,也不知自己的身份了。
顧什麼只記得自己在暈過去之前,在黑暗的密林裡沈訴訴模糊的面部輪廓。
她那張臉生得實在是太好,令人記憶深刻,一雙含嗔帶怒的眸子如雨夜裡不合時宜的星子。
此時,沈訴訴氣沖沖走來,那夜裡所見的最後一張臉出現在白日裡。
沈訴訴只恨自己昨晚罵他的時候他暈過去了,沒能被他被人聽見。
她挽起袖子,指著他的腦袋,氣鼓鼓說道:“登徒子,你還敢醒過來!”
顧什麼抬眸,與沈訴訴對視一眼,他雖然忘了自己昨夜殺了很多人,但那煞氣未散。
他眸子裡銳利的光讓沈訴訴嚇得氣勢軟了一點。
沈訴訴罵他,他倒是好脾氣,只沉聲問道:“昨夜,是姑娘救了我?”
“救你,本小姐怎麼可能會救你?”
沈訴訴感覺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
“你犯了事,我將你帶回府中責罰.”
顧什麼低眸,看了眼自己被換好的乾淨衣裳。
他感覺到自己的傷已經被全部處理好了,敷了上好的金瘡藥。
他口裡吃著的,是他連日來吃上的第一件像樣食物。
顧什麼盯著沈訴訴,黑眸裡縈繞著濃重的疑惑情緒。
你管這,叫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