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緊追在國慶之後。

所以假期的後半程,春早都龜在家裡潛心複習,偶爾開小差,也不過是跟童越或原也聊幾句天,期間男生分享過幾張照片給他——就是他講過的那些外出學習的地點,比如他去過的咖啡店的佈景,還有公司格子間一樣的單人自習室,市圖書館的桌椅和書架——他似乎很喜歡靠窗的位置,能讓每一本書的封面和紙頁都飽浸在日光裡。

春早會將它們一一儲存下來,睡前再單獨翻出來看一遍,彷彿親歷其間。

返校那日,因為有晚自習,下午兩點光景,春早就回到出租房,媽媽在外邊收拾東西,她就在房內整理假期作業和用於複習的資料和筆記。

回班會路過固定的走道,一班成為她每日必經的隱形打卡點,這個時間,學生基本到場,男生多的班級更是喧囂吵鬧,還有籃球在半空丟擲弧線,繼而鬨堂大笑。

可惜的是,沒有瞄見原也。

今日汲氧充能以告敗收場,春早隱隱低落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坐下後又覺自私自利,憑什麼,難道人家就要為你而生為你而存嗎,他就不能有自己的事情嗎?憑什麼,你看向他的那一秒他就必須憑空降臨在眼前,他又不是什麼可以遙控的熒屏節目。

懷揣著對自己的控訴,春早將課本拿出來的力度都變大。

盧新月見她心不在焉地輕摔著書:“怎麼了,我們的早,今天不太高興嗎?”

春早回魂,晃動手裡的本子:“沒有沒有.”

爾後輕拿輕放:“就是假期後遺症吧.”

“確實.”

盧新月也學她,啪嗒丟下講義:“八天看起來挺久,結果眼睛一眨就沒了!而且明天就月考,禽獸啊學校.”

兩個女生相視苦笑。

因為要進行每月一度的座位輪換,老班提早一刻鐘到班組織。

一時間,教室裡充斥著桌腳椅背的撞擊摩擦音。

春早坐三排,本是第四組靠窗位置,這次調整到第一組,就緊挨走廊。

盧新月向來對危機四伏的視窗位置能避則避,一番軟硬兼施,春早好脾氣地接手這一“寶座”。

更何況……

她還有私心。

靠窗這麼近,倘若原也偶然路過她們班級,她應該能第一時間看到吧。

思及此,她不由地捧臉抿笑。

各組座椅調換完畢,教室裡的動靜逐漸平息,春早才咽空所有泡騰片一般翻湧的粉紅小九九,聚精會神看起書來。

之後兩天,春早都在一心一意地迎戰月考,相較於童越專長的臨時抱佛腳不見棺材不掉淚,她從不會在考試期間挑燈夜戰。

像她這種等級和程度的文科生,分差極難拉大,每一次考試基本是跟上一次的自己競跑,跑贏是進步,跑輸就得停下自檢和反省。

春早上學期的期末考是文科班第四名。

這個成績,還是在省裡的第一重高,放在任何家族聚餐的飯桌上都值得作為下酒好菜吹捧一二。

無奈春初珍對她分數的態度總是“不過爾爾”——前五、前三,以及第一,在她眼裡都是雲與泥,天與地,隔著珠穆拉瑪峰與塔里木盆地般的層級。

三天後,春早拿到了自己這次月考的排名,與上學期期末考無異,班級第四,也是年級第四。

她與上一個自己打成了平手。

儘管童越一如既往地旁邊無限驚歎:“春早你怎麼又考得這麼好!你好牛逼哦!”

但春早還是笑不出來,一言不發地來回翻看著各科試卷裡的扣分題,並且鼻腔滯澀,強忍著淚意,這種生理性的酸楚似乎已成為每回考試後的條件反射。

她已經能想象到回去後,春初珍要如何對她每門分數進行毫無人情味的審判和點評,並且永遠那麼的不懂裝懂,選擇性過濾過程的艱苦,滿心滿眼的,只有在她看來不如人意的結果。

春早將所有試卷用長尾夾卡到一起,帶回了家,方便春法官翻看她的“罪案卷宗”。

毫不意外,春初珍關上房門,開始了她的固定演出,冷嘲熱諷的:“你成績怎麼能這麼穩定呢.”

“我都不知道怎麼開口.”

“批評吧不知道怎麼批,誇獎吧你說我誇的出來嗎?你就說,上個前三就那麼難嗎?”

“尤其這個數學,”她抽出當中一份卷面:“跟上學期末分數一模一樣,你大題多拿兩分名次不就上去了.”

又嘀咕:“每次差個幾分就上一百四,也不知道你怎麼回事.”

春早坐在那裡,深咽一下,不看她,也不看卷面:“大題不是那麼好寫的.”

“那人家怎麼能寫對呢,人家怎麼能拿全分,人家不也是學生?”

“我不如人家,行嗎?”

不就是想聽這些嗎,連帶著她的那一份,再對自己進行雙重否定,春早抽抽鼻子,已經有了想要去抽紙巾的衝動。

但她的雙手仍倔強地攥在桌肚裡,拼命遏制著盈盈欲墜的淚滴。

春初珍被她破罐破摔的發言打個措手不及:“知道不如人家那就更要找到自己的問題根源啊,你看著自己毫無變化的成績不心急嗎?”

“我都替你急.”

“高二了,馬上高三,我還指望你能在市裡面省裡面拿個排名給咱們春家光耀門楣呢,你這弄得……不上不下的,人心裡哪有底.”

春早長吁一口氣,緩釋著高濃度的不忿:“我考得差嗎?”

春初珍站在她身邊,身形像座威壓的山體:“跟成績不如你的——比如你那個朋友比,肯定是不差,但水往高處流,人不能朝下看向後瞧啊,那還怎麼有進步.”

春早心頭冷笑。

反正她永遠有話,假大空的發言頭頭是道。

永遠都是這麼的輕飄飄。

見女兒木偶娃娃一般靠坐在那裡,上身薄瘦,房內只餘她微重的呼吸,春初珍心起不忍,不再多言,將手邊的試卷卡回去,擲下一句“出來吃宵夜”就出了門。

春早紅著眼眶瞥她一眼,深吸氣又吐出,才將媽媽特意揪出的那張數學試卷上的褶跡抹平,掀回第一面,目光在分數欄後鮮紅的137上停頓片刻,她又將它重新別回長尾夾,四角完全對齊。

在客廳吃喝牛奶麥片時,春早心頭灰敗空落,雙目都不自知地渙散。

春初珍在一旁靜音玩手機,也悶聲不吭。

打破寂靜的是原也擰動門鎖的輕響,男生換好鞋,與春早媽媽微一頷首。

他的視線在低頭用餐的女生身上多停兩秒,才回了房間。

春早自然知道他回來。

但此刻的她,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情藉機看他一眼。

春初珍就是有這樣的能力,能在分秒間凍結和摧毀她所有精心構建的玫瑰花園和玻璃教堂。

如颶風過境,所有的綺麗景象都被夷為平地。

男生關上房門。

春初珍回頭瞄一眼,降低音量:“你知道隔壁考了什麼分嗎,不是說他成績很好?”

春早心生煩躁,涼颼颼回:“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家一直理科班第一.”

春初珍雙眼瞪得溜圓:“原來他成績這麼好的呀?”

春早:“對啊.”

果不其然。

“你怎麼考不出個文科第一呢.”

春初珍撫頭嘆息。

春早:“……”

女人消化著落差,又環顧起他們的小房間:“說出去這房子房租都得漲兩倍.”

“這房子你的啊?”

春早加快舀動麥片的速度。

春初珍開始心理不平衡:“也不怎麼看到他學習……哎,可能有的小孩天生腦筋好吧.”

“你怎麼知道他不學習?”

春早喝空碗底的牛奶和殘渣,看回去:“你去認他當你兒子好了.”

春初珍嘶一聲,不滿道:“你怎麼說不起呢.”

春早懶得再辯解。

春初珍還是念叨個沒完:“跟你真是沒話講,人家還沒媽媽陪讀,哎呀,想不通想不通……”

春早啪得拍下湯匙,起身回房。

本來就很難受了,現在可以說是遭透了。

理應大哭一場,但眼眶燙了又燙,也滲透不出足夠的液體,或許是已經“適應”,適應了無窮無盡的對比,適應了這種被否定和傾軋擠佔的環境。

春早曾在洗碗時壓動著沾溼的海綿,想到了自己,明明很努力地吸噬著更多水分,然而膨脹帶來的負荷只會更沉重;一旦派上用場的程度不遂人意,就會被外力稀里嘩啦地擰盡。

這個夜晚,春早平躺在床上,氣壓低到連偷玩手機的興致都消失殆盡。

她空茫地盯著灰濛濛的天花板,開始每次考試後的心靈雞湯洗禮。

你是為了自己。

春早,只是為了自己,就當是為了自己。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尤其是春初珍的,不要去管她如何看你。

學習,奮力地去學,全心全意地學,不撞南牆地學,學習是你能翻越圍城和飛往天際的唯一路徑。

不斷地默唸,不斷地自我愈療,沸騰的心緒終於止息。

第二天的晚上是數學自習,第一節課評講試卷,第二節課則交由學生們自主覆盤和完成作業。

教室裡鴉雀無聲。

春早將扣分的題目謄抄到錯題本上,又從過往的講義或練習冊裡找出相似題型,抄寫到往後幾頁裡,對比本次考試失誤的地方逐步分析和歸納,鎖定問題後,她闔上所有,閉閉眼,準備將本子裡的題目全部重做一遍。

一鼓作氣推算寫到倒數第二題,倏地有東西閃過,啪嗒掉落在她面前的草稿紙上。

動靜並不大,卻足以讓她周身一凝。

春早停筆去看,發現那是一顆粉藍相間的水果硬糖,被透明的糖紙包裹著,在白紙上印出小片光影,似暈開的水彩。

她探眼講臺方向,五指向前挪動,悄悄將糖扒來手裡……

誰扔過來的?

疑惑地瞟同桌,而對方正埋頭苦學,壓根沒注意這裡,前後桌更是不可能,下一刻,似有靈犀,她舉目望向窗外。

原也的背影出現在本還空無一人的走廊。

身著校服的少年步態如風,沒有回頭對暗號,也沒有任何動作提醒。

仿若憑空出現,又或者只是,路過而已。

是他嗎?

好像就是他。

雖有些不明其意,但也莫名的似懂非懂,蜜意開始在春早臉上肆意彌散。

她抿一抿唇,將那顆不為人知的糖收回書包內袋,揣回了家。

心情天氣陰轉晴之餘,她也想問清楚這份舉動的起因並表達謝意。

睡前開啟扣扣,卻發現男生昨晚十一點多就發來一條長訊息:

“有個人喜歡吃糖,但他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會有蛀牙。

有隻小鳥也喜歡吃糖,這人就兇巴巴教育她:糖不能多吃,不然會有蛀牙。

可是小鳥笑哈哈:我們小鳥又沒有牙齒,我才不在意!”

什麼奇奇怪怪冷笑話。

卻讓她瞬間笑出聲來,積壓到今夜的淚水也在頃刻間決堤。

春早用被子矇住腦門,將委屈和創痛通通釋放完畢,才抽出床頭櫃上的紙巾掖幹全臉,又看一遍那條訊息。

這一回,只剩下笑。

她打字回:誰說我沒有牙齒的。

原也的回覆很快:那一定是剛笑的時候發現自己有牙齒了。

春早立刻磕緊牙關,狐疑地四面盯看。

他是不是有空間透視的超能力,還能預判她當下的狀態和反應。

但嘴角依舊不受控制。

她從枕頭下面摸出那顆藏匿到現在的糖,拆開封口,含進嘴巴。

清甜的果香很快在她唇腔裡融化。

雖然已經刷過牙,雖然從小就被嚴令禁止,雖然會為蛀蟲們的齲齒大業增加%的可能性,但就這個晚上,這個被糖果消溶掉酸苦的夜晚,她就要做一隻不長牙齒的小鳥,只要不在意,全宇宙也休想阻礙和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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