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越一走,屋內頓時由百鳥林變為寂靜嶺。
春早回到座位,再難平心靜氣。
身邊男生的存在感是如此強烈,如白塔壓頂,她寫字的速度都不敢太快,而他手裡沙沙作響的石墨筆芯,也不像是寫在紙上,而是在刮動她頭皮。
起先童越在場,原也只能找個中間位置插坐進來,但現在童越走了,整張桌子空出不少地方,他也沒有挪動一厘,拉遠二人的距離。
春早注意到這個,嘴角微揚,為抵禦笑意,她又咬兩下筆頭緩解,愣是不敢多看他一下。
也不搭話,生怕干擾他解題思路。
寫到最後一道大題時,原也斜了眼春早,女生已經停筆,架著本厚實的作文素材書在看,目不轉睛。
但,兩分鐘過去,她還沒翻頁。
他幾不可見地彎唇,故意寫歪一個字母,問她:“有修正帶嗎?”
女生翻頁的手停下,眼從書屏後歪出:“膠帶行嗎?”
雖說都是老師明令禁止的東西,但比起像是患上白色風疹一樣的修正帶,她還是更愛用這種傳統改錯產品。
原也回:“也行.”
春早放下書,從筆袋裡取出一卷細款透明膠帶,推給他。
注意到他渾身上下似乎真只帶了一支筆出來,她不禁感慨起男生的簡單粗暴,又說:“我暫時用不到,你先用吧,做完再給我好了.”
原也應聲“好”,拿過去,刺啦一下扯開。
粘黏過後,再沒放下過那隻膠帶,就將它懸於他左手間。
他修長的,極有骨骼感的手指隨意扣弄著,好像在把玩一枚尺寸過大的戒圈。
春早偷瞄著,有點心猿意馬。
童越那些言簡意賅的戀愛小甜事又在她腦中回放。
拉這樣的手,或被這樣的手拉住,會是什麼感覺。
……
嗚,大腦又開始蒸溫。
原也拿開那張寫滿公式的試卷時,春早的手機在桌面滋滋振動起來。
女生一慌,忙背過身去接聽電話。
直至此刻,他才能無所顧忌地抬起臉來看她。
一心二用並不難,難的是卡停在某一步證明,即使他心頭已經有最終推算。
他在春早回頭時將那捲膠帶交還到她身前。
春早的心思還撲在通話裡,順手牽走,塞回筆袋。
她開啟手機公放,起身在桌上找東西。
原也問:“怎麼了?”
春早回:“童越說她英語作業找不到了,問是不是落我這了.”
“果然——”她從自己的那沓講義裡抽出一位“異類”,又把手機拿高:“在我這裡.”
童越在那頭放心地撥出一聲:“那就好,丟了我可就沒命了,晚上還是高梓菲值班.”
——高梓菲正是春早的頂頭上司,三班的英語老師。
“但我作文還沒寫呢.”
童越又發動哭哭音攻擊。
春早坐回去,將她那張英語講義翻到最後一面:“沒事,我幫你寫,你的字跡還挺好模仿的.”
童越各種感激加啾咪,春早半笑半惡寒地結束通話手機。
再抬眼,旁邊的男生正單手撐腮看過來,面帶笑意。
春早跟他對上一眼,移開,再轉回去,對方的視線仍逗留此處,別具深意。
她被他盯得心裡毛毛的:“有什麼事嗎?”
男生啟唇:“你還真是很擅長這個啊?”
春早不明所以然:“哪個?”
原也說:“幫別人寫作業.”
“哪有?”
春早矢口否認:“是她卷子先落在我這的,晚上我們是英語晚自習,她又回去了,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辦?”
原也看起來將信將疑:“是嗎?”
“對啊.”
“那去年寒假是怎麼回事?”
去年寒假?
春早頓住,瞳孔一點點放大,她突地意識到什麼,驚愕地看向原也,不會吧——不可能,她竭力鎮壓著快瘋竄出身體的心臟,但火炭般的耳朵尖足以出賣她。
她負隅頑抗地裝蒜:“去年寒假?怎麼了?”
原也不急於拆穿,繼續跟她玩文字遊戲:“再提醒你一下?成康門的盛鑫網咖.”
“嗯?哪裡?”
春早側了側頭,開始自己拙劣的演技。
男生卻被她“小貓歪頭”的樣子逗出更多笑意:“我記得,我剛住到這邊時,有天晚上遇到你.”
“我們聊到成康門的網咖,你說從來沒去過.”
“可為什麼,我去年寒假就在那邊見到過你……”
——確切說,那並不是原也第一次見到春早,在更早之前的光榮榜上,他就對她隱有印象。
擅長記憶人臉,是他的行為習慣之一,好讓他合理規避“社交事故”,維持住一些無需走心但表面必要的人際關係。
遑論這些時常出現在同個正紅色平面上的臉孔。
作為從小到大拿第一和競獎到手軟的人,原也早對所有儀式性的表彰興趣無幾,所以也極少會為之駐足。
那天還是被高一時的室友拉停在排名欄前,他關心自己名次,原也便跟著瞟了眼,視線漫不經心劃下去,在一個女生的名字上叫停。
他生來第一次見到“春”這個姓氏,單名一個“早”字,很獨特,生機勃勃的,莫名讓人想起早春節氣,青嫩舒展的芒草或藍而發白的,廣袤的天空。
他看了看她的照片,榜上的男生女生少有人不佩戴鏡架,這個女生算一位,眉目一眼可觀,眼神有幾分淡漠,但直勾勾的,似能穿透櫥窗玻璃,劉海碎碎地散在她額前,微抿的唇線幾乎不見笑意。
相反有點……倔強?銳氣?謝絕營業?
反正不太好相處的樣子,那時他沒多放在心上,只閒閒催朋友:“找到了嗎,這麼難?”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好找啊.”
對方險要捅他一拳。
再後來,便是春節。
媽媽走後,這種闔家歡樂的日子於他而言只是折磨,再無母親身影的屋子像一座曠蕪的廢墟。
原屹再娶後,家中多了些屬於女人和小孩的生氣,但原也只覺這裡愈發凋萎和冷僻,所以每逢除夕過後,他就會將自己隔絕進網咖,暗無天日地打遊戲。
正規網咖不歡迎未成年,但也不是完全無地可容。
畢竟這些年來,他早將那些可收留他這頭青春期怪物的鐘樓或沼澤摸索一清。
那天是年初三,原也將揹包寄存在市圖書館,隻身前往成康門小商品市場的網咖。
這是一處被宜市學子私下戲稱“未成年天堂”的寶地,很多學生在這兒買過煙,也上過網。
時值寒假,網咖包廂已無虛席。
原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待在二樓大廳,開機後,刀光劍影地打了兩把csgo,他被滿室渾濁的煙味燻到頭暈眼脹,就摘下耳機去視窗透氣。
二樓那扇窗戶敞著,正對一道窄巷。
聯排店面建於地下,頂部透不進光,規格也有限,所以即便身置二層,都顯得低而壓抑。
至於巷中情景,自然也盡收眼底。
倒沒想到外邊還是有人在抽菸。
一男一女,應當是情侶,穿同款黑色羽絨服,男生沉悶地夾著煙;女生著短裙,黃髮挑染出一縷緋紅。
她在打電話,音色脆亮:“你到了嗎?”
“欸,好,我在盛鑫網咖旁邊這個垃圾桶等你啊.”
說完又滅了手機,看向她男友:“她說她馬上就到.”
男生點點頭,吐出菸圈,那股濃厚的煙味順著氣流騰上來,無處可避。
原也蹙蹙眉,決定回座。
下一秒,窗外傳來女孩驚喜的呼喊:“春早——這裡——”
記憶被這個別緻且似曾相識的名字解鎖,有什麼欲將破土,原也回過頭去,再看樓下巷子,已多出一名女生,正往這邊快跑。
她的氣質與另外兩位截然不同,更接近於自己會在學校碰到的同齡人。
書包在女生背後輕微顛動,她穿白色棉服,只扎一條馬尾辮,寶藍色的針織圍巾被纏繞成幾道,打起結,將她皎白的臉裹成一小團。
就在她鼴鼠般,警惕地豎高腦袋東張西望的幾秒,原也的胳膊也饒有興味地搭去了窗沿。
他藉此確認了她的長相,正是期末考排行榜上那個,他曾見過的——叫“春早”的同級女生。
天氣很冷,她快速講著話,稀薄的白霧在唇邊不斷傾吐:“抱歉抱歉,來晚了.”
“沒事啦.”
那個黃髮女生衝她笑道:“我們也沒等多久.”
女生邊喘邊摘下書包,利索地掏出一沓厚講義:“你們檢查一下.”
黃髮女生象徵性地翻幾頁,並未細查,只說:“你寫的還用看麼.”
女生略為害羞地一笑,邀功:“下面還有你男朋友的,我換了不一樣的字型,你們老師就算有十雙眼睛也看不出來.”
那對男女低頭去找,又驚呼:“真的哎,春早你好貼心.”
他們的讚歎讓女生有些傲嬌地撥撥劉海。
黃髮女生推一下自己男友胳膊:“愣著幹嘛,給錢啊.”
“哦,”那男孩才反應過來,從兜裡取出一隻摺疊的紅色利是封:“給.”
“你點點.”
女生揭開紅包封口瞄一眼:“這裡面好像不止五百吧?”
“多給了你三百,”黃髮少女說著,攔住她要點出多餘紙鈔的手:“不準退給我和小林了哈,你可幫我們大忙了.”
“哪有,又不是不收你們錢.”
“可你也付出了很大的勞動力啊。
過年呢,都是老同學,你就別跟我們推三阻四了.”
女生幾秒不語,再開口時,似要感激出哭音:“你們也太好了.”
“好啦——”黃髮女生滿不在意地揪揪她臉蛋:“要謝就謝過年有壓歲錢吧.”
又盛情邀請:“早啊,你過會兒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女生婉拒:“不了,我得回家了。
我媽今天走親戚,回來看我不在家肯定要問東問西.”
“那好吧,”黃髮可惜,又問:“等高三了你還會幫我們代寫了嗎?”
女生猶疑著:“應該不了……”
“不是吧,那我和小林怎麼辦!”
女生正視他倆,一本正經:“那你們就做一對苦命鴛鴦.”
那兩人爆笑。
窗後的原也輕笑一聲。
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所以很有趣,還有種滑稽又……可愛的反差感。
三人又在巷子裡寒暄幾句,那個叫春早的女生就道別離去。
她來時匆匆,走時明顯能感覺出腳步輕盈,似一隻飽食鮮嫩草葉就差要咩咩叫的羊羔。
目送她身影拐出巷口,原也才從窗邊直起身,回到自己的機位。
寒假結束後,開學,分班,定級,集訓,程序如車輪滾滾,一站又一站,幾乎沒有歇腳時刻。
班級距離近的關係,原也又在校內偶見她幾回,女生身邊有固定好友,但大多時候,都是她朋友呶呶不休地講,而她沉靜不爭地聽,慣常抿唇的樣子像極曾見的那張兩寸照。
高一下學期的期中考在五月,暮春空氣裡飽溢著樟樹的清香,又逢櫥窗裡的天之驕子們更新迭代,原也破天荒地駐留在榜前,還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文科區域。
他找到那張面孔,才抬步離開。
這一次,他記住了她的排名,是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