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顧給他繫好護腕之後,衛風喜滋滋地欣賞了半天,等他再回過神來江顧已經消失不見。

於是他便溜溜達達去找玄之衍。

那群小弟子們還沒走。

“衛風。”玄之衍見他回來頓時鬆了口氣,方才說起護腕,好幾個師弟都說是師兄幫他們繫上的,結果他就見衛風低頭看著自己的袖子半晌,溜了出去,等他追出去人已經沒了影,讓他擔心了半天。

結果這人又美滋滋地回來了,手上多了兩副銀質的護腕。

“看,我師父剛給我係上的。”衛風得意地衝他們晃了晃手腕,眼中的狡黠一閃而過。

他沒有親師兄,這事自然得師父來代勞,他不過是取巧變了個說法,看他師父的反應約莫也是不懂這些。

衛風撥弄了一下護腕上的紅繩,江顧給他系的時候很認真,連多餘的繩結都沒有露在外面,十分地整齊。

“衛師兄,你這護腕是玄晶銀做的吧,真好看。”有個小弟子道。

衛風笑道:“正是,這玄晶銀柔軟服帖但又刀槍不入,我庫房裡還有好大一塊呢,你們若想要去找我拿。”

“真的嗎?那便先謝過衛師兄了!”那個嘴甜的小弟子道:“沒想到衛師兄如此慷慨大方,我叫柳獻,師兄可千萬別忘了。”

衛風心情正好,“不值一提的小東西罷了,”

玄之衍不著痕跡地搗了他一下,衛風衝他眨了眨眼睛。

“對了,師兄們聽說了嗎?斜雨峰昨日好像隕落了一位師兄,是築基大圓滿的修為,好像是被人殺了。”柳獻壓低聲音道:“就是之前在透春峰迎接我們的辛文師兄,有人說是宗內弟子乾的。”

幾個人頓時驚撥出聲,只有衛風臉上閃過了分異色。

“宗門內禁止打架鬥毆傷同宗性命,違反戒律者要杖責三百自毀丹田,”玄之衍自小便待在陽華宗,對戒律比他們熟悉,“應該不是同宗弟子。”

通常來說各大宗門對內鬥是嚴厲禁止的,這也是為了保護新生代力量,自毀丹田對修真者來說是最嚴厲不過的刑罰,陽華宗的弟子天天被耳提面命,自不會以身犯險。

衛風掌心沁出了點細密的汗,雖然當時是那個老變態逼著他,但確實是他動手殺了辛文。

只是後來他被扔出了雲池,也不知道那個老變態有沒有毀屍滅跡。

想起在朝龍秘境對方狠辣利落的手段,衛風覺得對方不可能替他考慮得這麼周到,若被查出來是自己殺的辛文……

衛風神色惴惴,不過又忽然響起此事江顧也知曉,頓時放下了大半的心。

有師父在,至少那些人能讓他辯解一番。

只是一直等到宴席散,衛風也沒能找到江顧。

“師父只同我說明日卯時一刻去清平峰。”衛風四仰八叉躺在飛舟的軟榻上,喝靈酒喝得有些微燻,他哼笑了一聲:“他肯定不知道我平日裡卯時三刻才睡。”

“然後一直睡到未時三刻。”玄之衍抱著軟枕笑,他也喝了不少,指著衛風大著舌頭道:“你有了師父,以後可不能這樣了,不然你師父就不要你了。”

“你師父才不要你!”衛風抬腳去踹他,結果飛舟一晃踹了個空。

玄之衍嘿嘿笑了兩聲,抱著軟枕垂下了腦袋,含糊不清道:“我師父……我師父死了,他早就不要我了,衛風,衛風你說,他修為那麼高,去過那麼多次朝龍秘境,怎麼會折在那裡面?他明明這麼厲害,我……我現在特別後悔怎麼就沒跟他一起回去,他第一次帶我進秘境,去之前還說要鍛鍊我,嫌我過得太安逸……這回好了,他死了我可不就安逸不下去了……”

他顛三倒四的說著,最後抱著枕頭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想我師父了。”

衛風聽著他的哭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玄之衍自小便被亓鳳元帶在身邊長大,他又是一眾弟子裡年紀最小的,亓鳳元這麼個嚴苛不近人情的人對他堪稱溺愛,說是師父,同親爹也沒什麼兩樣。

衛風眼前閃過了亓鳳元被一劈兩半的血腥畫面,被飛舟晃得有些犯惡心。

他至今沒想明白亓鳳元為什麼要取自己的性命,也沒想明白那老變態為什麼要放走他。

玄之衍長長地抽噎了一聲,像是藉著酒勁,將積攢了半年的痛楚全都發洩了出來,抱著衛風嚎啕大哭。

“你今日拜了沈庾信,以後他就是你師父。”衛風低聲道:“之衍,這話說給我聽便罷了,若讓沈長老聽見,怕會心生不喜。”

“……我明白。”玄之衍抱著膝蓋靠在榻前,“我就是心裡難受。”

安靜了片刻後,玄之衍又出聲道:“你今日有些太過招搖了,那將那些拜師禮交給你師父的時候,副宗主臉都綠了。”

“就是要招搖些。”衛風閉著眼睛,聞著自己周身的酒氣咧嘴笑道:“氣死他們。”

玄之衍說:“這段時間你還是要小心些,儘量待在你師父身邊,好好修煉。”

“卯時一刻啊。”衛風哀嘆了一聲,“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他想起江顧低頭給他系護腕時專注的神情,抬起胳膊擋住了臉。

飛舟晃晃悠悠地落在了連雲峰頂。

而另一邊。

烏拓趴在自己搭建的小草窩裡,看著正變幻身形的自家主人,疑惑道:“主人,您怎麼沒將衛風帶回來?”

以它對江顧的瞭解,他絕對不可能等到明天再開始教徒弟。

江顧換上了身黑衣,“不能將人逼得太緊。”

“拜師難道沒成功?”烏拓一臉果然如此的神情,“果然沒哄好吧?”

它就知道江顧這種冷冰冰的木頭是沒法擁有道侶的。

江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哄好了。”

“唉我就知——嗯?”烏拓有點詫異地歪了歪腦袋。

江顧一勾手就捏住了它的後頸,“休息夠了?”

烏拓頓時大驚失色,“不不不,主人,我為了你和靈龍宗那些人拼死一戰,身上的傷還很嚴重!”

“受了傷正好。”江顧將它扔進了靈寵袋,“把你的毛打理得乾淨些。”

烏拓忽然有種即將被賣的危險感。

但江顧並沒有給它機會,將身形面容一遮,便離開了清平峰。

夜色正濃,衛風房中還亮著燈。

他仰面躺在床上,赤著腳踩著床柱,臉上蓋了本書,那是本陽華宗修煉的基礎功法,往常他看不了三頁就能睡著,可現在已經足足看了九頁,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他殺了辛文的事情會不會被人發現?

那個老變態到底藏在陽華宗的什麼地方?

他悟性實在一般,那些長老講的課他聽好幾遍都聽不明白。

如果師父知道他的體質不適合修煉,會不會就不要他了?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肩胛骨處傳來了陣細細密密的癢意,這感覺並不陌生,在去朝龍秘境之前他一直被這癢意折磨,但自從能變成鮫人之後便好了很多,實在不行他變出鮫尾在水中泡上幾個時辰也就好了,但最近這段時間後背的癢意越發嚴重,有時候泡一夜都不管用。

衛風使勁撓了撓,煩躁地坐起身來脫掉了裡衣,準備去浴池裡泡一會兒。

江顧甫一進門,映入眼簾的便是少年清瘦白皙的後背,肩胛骨處有幾道長長的紅痕,他正彎腰準備起來,長褲鬆垮地系在腰間,依稀能看見後腰處覆蓋的那層銀藍色鱗片。

那層鱗片冰涼柔軟,帶著魚類特有的滑膩,江顧想起那觸感忍不住皺了皺眉。

衛風從床上隨手抓了件外衣,一轉身就對上了個黑漆漆的影子,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誰!?”

江顧冷冷笑了一聲。

這熟悉的聲音頓時讓衛風寒毛直豎,他幾乎下意識拽起衣服擋在了身前,“老——你要幹什麼?”

他可是記得這老變態曾經揚言要他做爐鼎的!

“……”眼前這場景和對話讓江顧詭異地沉默了一瞬,他垂下眼睛,挑了個離衛風最遠的凳子坐了下來。

“我告訴你,我師父可是江顧!他現在是化神後期的修為,你要是敢殺我,他絕對不會放過你!”衛風惡狠狠地盯著他,藏在背後的手悄悄去拿枕頭下的木牌。

“在這個結界裡法寶不會起作用。”江顧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我如果要殺你,不用等到現在。”

這也是衛風一直疑惑的問題,他警惕地看著面前黑漆漆的人形,斟酌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倘若你想要我爹留下來的法寶,我自己都解不開認主的契約,你有本事拿走便是。”

“你就是這樣和別人談條件的?”江顧問。

衛風像只渾身豎滿了尖刺的小刺蝟,他咬牙道:“你已經拔了我的護心鱗,我身上也沒什麼寶物了吧。”

江顧覺得他這副模樣有意思極了,明明在“江顧”面前,他乖巧可愛,動不動就要紅眼睛掉夜明珠,不見半分戾氣,可現在眼中卻滿是狠意和戒備,絲毫沒有要哭的架勢。

“你既然是神鳶鮫,又怎麼可能只有護心鱗一件寶物?”江顧站起身,就看見衛風嚇得往角落裡退了退,“放心,在你的翅膀沒長出來之前,我不會殺你。”

“什麼翅膀?”衛風愣住,忽然想起這些天總是犯癢的肩胛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鳶鳥一族雖然是低等的禽類,大多被修士用作煉藥或者坐騎,不過修煉出人形的鳶鳥體內卻有離火丹。”江顧道:“離火丹可以拓寬經脈,使修煉事半功倍。”

衛風抓緊了手中的木牌。

“待到你長出雙翅,離火丹也就成熟,屆時你根本掩飾不住身上的氣息,你猜又有多少人來爭搶?”江顧不急不緩地恐嚇他。

衛風臉色煞白,“我師父——”

“你師父可是江家的人,之前搶奪神鳶鮫鱗也有他們江家一份,你覺得他會怎麼選?”江顧輕笑一聲:“你也不是完全信任他,否則又怎麼會拿大半身家去試探?”

衛風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他送的那些拜師禮價值不菲,三分是真心喜歡江顧這個師父,但也不可避免存了些試探的意思,倘若江顧真的是貪圖那些寶物才收他為徒,那他心裡也有個數,這是他試探別人慣用的伎倆,迄今為止也就一個玄之衍能不為所動,所以他們成了要好的朋友。

江顧自然知道他的小伎倆,但並不在意,因為在他眼裡不止這些東西,連衛風這個人都是他的,也就無所謂多少。

衛風什麼心思都寫在了臉上,江顧失去了和他談判的興趣,直截了當道:“你給我離火丹,我保你一命,如何?”

“我憑什麼相信你?”衛風見他越走越近,後背的冷汗都冒了出來,被生生拔掉護心鱗的痛苦記憶猶新。

江顧抬手在半空結了個真言契,手指一動,那契約的紋路就落在了衛風的肩胛骨處。

“真言契是天道見證的契約,我總不能欺騙天道。”江顧肅然道。

衛風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結果摸到了些微微凸起的骨骼,上面還覆蓋著一層細軟的茸毛,他愕然道:“這是什麼!?”

“你即將要長出來的翅膀。”江顧慢條斯理道:“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同你耗,會用一些手段催熟你體內的離火丹。”

“什麼意思?”衛風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鳳凰瀕死涅槃,你們鳶鳥一族同它們是近親,死亡會極大地激發你體內的潛能。”江顧長袖一掃,周圍奢靡華麗的房間便化作了陽華宗峰頂的雲池,“我會將修為壓制到煉氣一層。”

“等、等等!到底什麼意思,我還沒有要答應你——”衛風看著他手中多出來的那柄長劍,赤著腳往後倒退,豈料腳下一空,徑直摔下了雲池。

溼潤的霧氣從他眼前飛速掠過,一柄長劍徑直刺穿了他的肩膀,劇烈的疼痛讓衛風近乎失聲。

江顧卻並未留手,“你若在這個幻境中死了,現實中也不過留有一息與廢人無異,我也不算違反真言契。”

衛風死死抓住劍身,十指霎時鮮血四濺,他咬牙憤怒地瞪著眼前面容模糊的人,“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好心!你這個……狗東西!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

江顧扯了扯嘴角,“那就努力活下去。”

噗通!

沉悶的落水聲之後,雲池中的血水緩緩散開。

江顧看著化成了小鮫人的衛風,將劍從他肩膀中抽了出來,一腳將人踹到了池底,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第二劍直接對準了他的心口。

衛風在濃烈的殺意之中從混沌轉為了清醒,好在那老變態也壓制了修為,在第二劍刺來之前,鮫尾猛甩躲開了第二劍,整條鮫貼在石壁上渾身發著抖。

江顧不擅水性,即便只有煉氣一層的修為也比衛風強上許多,衛風仗著有條尾巴在水裡四處逃竄,但他體質太差,沒多久便尾巴泛酸,手臂也抬不起來。

可江顧絲毫沒有疲態,他趁著衛風喘息的功夫,扣住他的脖頸將他摜到了泥沙中,冷聲道:“你就只會跑嗎?鮫人血脈對你就沒有半分用處?”

衛風無力地甩著尾巴,大腦中混沌一片,掐著他脖子的那隻手越來越用力,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無力垂落在身邊的手掌驟然成爪,黑長鋒利的指甲刺向了江顧,江顧另一隻手輕鬆地折斷了他的手腕,然而緊接著一條雪白柔軟的龍綃就纏住了江顧的眼睛。

鮫人毒迅速擴散,江顧的動作遲緩了一瞬,衛風長尾一甩遊躥了出去,驚魂未定地看著手中再次生出的龍綃,上面纏繞著的毒霧在水中散而不化,竟有幾分詭異的美感。

他抬頭看向被龍綃纏住眼睛的老變態,眼前卻忽然一花。

瞬間的眩暈過後,他就摔在了自己柔軟的床鋪中。

衛風驚疑地看著熟悉的房間,那老變態已經消失不見,但肩膀上刺痛的傷口提醒他方才不是在做夢,他在雲池幻境中逃命逃得精疲力竭,現實中手臂和雙腿也痠疼到恐怖,更不用提渾身多了數不清的傷口。

他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抬起了發著抖的手,仔細回想著方才在雲池中做法,心念一動,指甲陡然暴漲數寸變得鋒利無比,一段柔軟雪白的龍綃自他掌心而出,削斷了床邊的帷幔,黑色的毒霧瀰漫了整個房間。

而他的雙腿並沒有化成鮫人的尾巴。

衛風先是有些不知所措,緊接著又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了這一招,起碼在碰到危險時能主動攻擊,而不是隻能憑藉著自己的小木牌逃跑了。

但想起和他壓制到同樣修為卻依舊強大到可怕的那個變態,心情又不可避免地沉重下來。

隱匿結界內,烏拓看著研究龍綃的衛風,又轉頭看向正在擦劍的江顧,心情複雜道:“主人,我不理解。”

江顧將劍上的鮫人血擦乾,眼尾因為鮫人毒霧隱隱泛著可怖的血絲,聞言不冷不熱地看了它一眼。

烏拓被他看得一個哆嗦,小心翼翼道:“你讓衛風知道江家也在找神鳶鮫,不怕他對你真實的身份心生芥蒂嗎?”

衛風看樣子是不打算將自己神鳶鮫的身份告訴他師父的,這樣一來更不會了。

“他本來也沒多麼信任我。”江顧將長劍收了起來,目光落在了累昏過去的衛風身上,“他會心甘情願告訴我的。”

烏拓似懂非懂,“他被你這個身份逼得天天膽戰心驚想活命,早晚會撐不住,到時候只能求助自己的師父……”

江顧不置可否,隨手扔掉了染血的帕子,看向衛風的眼神如同看早就踏入陷阱無力迴天的獵物。

烏拓頭皮一陣發麻,“那離火丹——”

“自然是我的。”江顧語氣篤定,沒有半分猶豫。

烏拓看著床上傷痕累累的少年,竟生出了幾分同情。

這得是倒了幾輩子黴,才攤上了江顧這麼個混賬師父。

睡死過去的衛風還毫不知情,他在夢裡都在拼命地逃竄,只是逃了沒多久便被人晃了晃肩膀,頓時疼得一嗓子嚎破天際。

夏嶺被他嚇了一跳,“公子,卯時了,你該出發去清平峰了。”

衛風渾身上下像是被人掄圓揍了八百遭,眼皮沉重氣若游絲地抓住了夏嶺,“不行……我怕是去不了了……你不知道我昨晚差點死掉……拿傳音符來我和師父請假……”

“可是——”夏嶺有些為難道:“江長老親自來接你了。”

衛風登時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你說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小衛(要死版):我先請個假……

江顧:已閱,駁回。

烏拓:雖然我是個畜生,但我還是不得不說,江顧你真是畜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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