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大小姐的家宴ii

沈婕在羅芸軒的親自攙扶下,有些一瘸一拐地走下樓梯,來到餐廳。

沈鴻生圍著一條吃飯圍巾,高居首位。

羅芸軒攙著沈婕坐在他的右手邊,然後她自己坐到了沈婕對面。

在羅芸軒的左手邊落座的,是戴金邊眼鏡的約翰斯。

這麼長的桌子,這麼多的菜,也就只有這四人在享用而已。

兩位侍者一左一右地站在長桌旁。

他們身穿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領帶,衣服剪裁合身,襯衫上的扣子和領帶打結都整整齊齊,亮光鞋面反射著燈光,手裡拿著銀質的盤子和餐具,隨時準備提供服務。

他們的存在非常低調,好像已經隱入了整個環境中,動作非常流暢和熟練,表情嚴肅專注,不時地掃視著桌上的這四人,隨時捕捉他們的需要。

隨著沈鴻生拿起手邊的餐具,幾個人的用餐在沉默中開始。

沈婕委屈巴巴地低著頭,用眼角偷瞄父親的臉色,而沈鴻生則假裝沒有注意到。

總是自信、從容、優雅,氣場強大的沈大小姐,露出只有在沈鴻生面前,才會表現出來的,如同小羔羊的一面。

沈鴻生終於開口了:“出去的這些日子,有沒有想念家裡的飯菜啊?”

沈婕擠出了一個笑容:“我帶錢了嘛,喜歡吃的都可以買,魔都好吃的東西還是很多的.”

羅芸軒開口道:“吃飯這個事情,口味只是一方面,這年代了,人也不缺營養,關鍵是要乾淨衛生,畢竟病從口入呢.”

沈婕只得連連點頭:“對,對.”

沈鴻生接話道:“這人那,有點吃苦受罪的能力是好事。

我們家也不是什麼王公貴族皇親國戚,養不起豌豆公主.”

沈婕皺眉低聲反駁:“我才不是豌豆公主。

青年旅社已經不錯了,憑我,睡橋洞都不帶怕的.”

她想起了那個進出“眾人的殿堂”的破舊橋洞。

羅芸軒笑道:“對啊,對啊,我們家小婕才不是豌豆公主,小婕能一個人在青年旅社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過這麼多日子,已經稱得上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了呢.”

“由奢入儉難,”沈鴻生給沈婕的盤子裡夾了一大塊烤肉:“想當年,咱們家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門小戶,談不上什麼生活條件,可73年我在嶺南的時候,一進老鄉給安排的屋子,也是皺眉頭的.”

沈婕聽沈鴻生開始講述他那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經歷,心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女孩子的腦子裡魂遊天外,表面上卻是一副聽得十分專注和感興趣的模樣。

“行了,”沈鴻生嘆了一口氣,停止了憶苦思甜大會:“你要真跟你羅阿姨說的那樣,是一顆銅豌豆也就好了,就怕你不但是個公主,還是個美人魚公主,最後只剩下泡沫.”

“老沈你別亂說,”羅芸軒嗔怪了沈鴻生一句,然後笑著說道:“小婕怎麼會看上那種忘恩負義的男人呢,是王子也不行啊。

你說是吧?”

“那當然了,”沈婕連忙接話:“你見過的那個肖堯,就是我那天拉個生臉壯丁想氣氣張正凱的,我們沒什麼特別的關係.”

對不起啦,狗子,權宜之計,權宜之計。

沈婕在心裡暗暗地給肖堯道歉。

“你跟誰學的這一套旁門左道?!”沈鴻生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嚇得沈婕一縮脖子,羅芸軒也閉緊了嘴巴。

“我知道錯了,”沈婕囁嚅道:“但是張正凱……”

沈鴻生緩和了顏色說道:“我知道你不太喜歡正凱那孩子,他比你小,而且格外的不成熟。

我在給你發的訊息裡說,這件事情可以商量——你不要以為,我是為了把你騙回來才這麼說,我沒反悔.”

“好.”

沈婕聽到這話,又真心地高興起來。

“但無論你跟正凱在未來如何選擇,人家孩子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不管你跟誰訂婚也好,玩歸玩,底線還是要有的,我反反覆覆跟你強調的底限。

在外面的時候你要記住,自己代表的是咱們沈家,是咱們沈家的臉面。

你要是再玩這種不告而別離家出走,或者搞出什麼讓人看咱們笑話的破事,我會對你,非常,非常的失望.”

沈婕大概能明白這個“非常,非常失望”的分量,再次點頭道:“爸,我知道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鴻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看了看羅芸軒。

羅芸軒心領神會:“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最近沒少耽誤時間,約翰斯已經幫你安排好了四位家庭教師,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你好好把落下的課業補一補,就不要到處去跑了.”

“知道了.”

沈婕垂頭喪氣。

“ap沒考過,我和你爸爸沒說過你什麼吧?”羅芸軒語氣平靜地說道:“act再考不過,再多讀一年,你這不是讓別人看咱們沈家的笑話嗎?”

“不是,等一下,”沈婕剛緩過味兒來:“什麼叫一個月沒事情就不要外出了?這是要軟禁我嗎?”

“什麼軟禁,這叫禁足。

做錯事情,總要接受家法的制裁.”

沈鴻生高聲道。

“難道這還不夠嗎?”沈婕指著自己的臉喊道。

少女的眼睛還有些紅腫,眼角還殘留著一些淚痕,嘴唇微微顫抖。

她的右側臉頰上,腫起來了老高一塊淤青,甚至隱隱約約能夠看到一道……手印?

女孩的全身都在顫抖。

“小婕,你別急,”羅芸軒連忙勸道:“老沈……”

沈鴻生擺手道:“不必再勸,你就老慣著她,看看,都慣成什麼樣子了?”

“你應該知道,我有每天晨跑的習慣.”

沈婕告訴沈鴻生。

“我記得約翰斯也有晨跑的習慣.”

沈鴻生道。

“老闆,”約翰斯推了推自己鼻樑上的眼鏡:“你這樣會讓我跟小姐的關係越來越差的.”

“一個星期.”

羅芸軒堅持道。

“……三個星期.”

沈鴻生讓步道。

“兩個星期.”

羅芸軒道。

“sir.”約翰斯隨同進諫。

餐廳的門被“篤”“篤”地敲響,然後沈鴻生的工作助理快步走了進來,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麼。

沈鴻生站起身來:“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沈婕、羅芸軒和約翰斯一起站立,恭送。

沈鴻生走到餐廳門口,從侍者的手中接過熱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又回到了沈婕的身邊。

他伸出指背,摸向女兒的臉。

沈婕下意識地一縮,又讓自己不動。

沈鴻生輕撫沈婕的臉頰:“還疼嗎?”

男人的眼中流露出真切實意的關心。

“已經好很多了.”

沈婕看著桌面,低聲回答道。

“兩個星期.”

最後,沈鴻生這麼說。

他走出了餐廳,那兩名侍者重新走了進來。

整個餐廳裡的氣氛都隨著男主人的離開而變得輕鬆、快活了起來。

“小婕……”羅芸軒站起身來,繞過沈鴻生的位置,坐到了沈婕的旁邊,伸手輕撫女孩的肩膀。

“謝謝你,羅阿姨.”

沈婕定了定神,看向這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姐姐。

“你爸這個人你是知道的,”羅芸軒道:“你這幾天乖一點,有什麼事跟阿姨說……”

——分割線——

“你說,那個男人,還活著,是,什麼意思?”肖堯小心翼翼地問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生物學上的父親,還活著.”

鬱璐穎言簡意賅地告訴他:“不要說出去啊,我之所以告訴你,只是因為……覺得我們關係到了.”

“保證爛在肚子裡.”

肖堯做了一個給嘴巴拉拉鍊的動作。

既然她強調“生物學上的”,想必是對這個爸爸不怎麼待見,肖堯想。

“也別告訴姐姐.”

鬱璐穎補充道。

肖堯的第一反應是,上次為了幫你隱瞞秘密,我吃了多少苦頭?不過,這次既然純粹是她的家事,遂點頭道:“我知道了.”

“所以……”少年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到祈禱臺上的黑白照片上:“這並不是祭奠,而是某種……詛咒?”

“你非要這麼理解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鬱璐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你舅舅可是說,基督徒只可祝福,不可詛咒啊.”

肖堯撓了撓頭。

“對啊,舅舅也是這麼跟媽媽說的,”鬱璐穎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生物學父親”的,呃,黑白照片上:“然後我媽就狡辯說,怎麼了?我放在這裡為他的祈禱而悔改不行嗎?”

“是為他的悔改而祈禱吧?”肖堯糾錯道。

“是的.”

鬱璐穎微微吐了吐舌頭。

“不過,騙神父是沒有用的,”肖堯若有所思道:“因為天主是騙不過的.”

“是啊,”鬱璐穎嘆口氣道:“舅舅也這麼說.”

“你那經上說,愛你的仇敵,到頭來,又有幾人可以做到啊.”

肖堯感嘆道:“啊,我不是在揶揄你的信仰啊,我就是在感嘆——”

“我知道,你不用緊張.”

鬱璐穎搖頭道:“是沒幾個人能做到啦,但理想總是很美好的,對吧?”

肖堯想了幾秒鐘,實話實說道:“講真,我還是更喜歡《舊約》裡的快意恩仇.”

“《舊約》要在《新約》中成全.”

鬱璐穎似乎不太想談這個話題了:“還做不做題啦?”

“做做做.”

肖堯說。

鬱璐穎催著肖堯埋頭做卷子,肖堯沒寫幾題,她又自己開口道:“不過……我說這個,好像你也沒有十分吃驚?你已經知道了?”

“我為什麼要吃驚?”肖堯繼續把目光埋在卷子上,手裡轉著水筆:“你姓鬱,你媽也姓鬱,如果只是父親去世的話,誰會給女兒改姓啊?就算是你媽媽——這麼優秀的女人,我覺得也不會這樣做.”

其實,肖堯心裡還是吃驚的,但是為了裝個逼,就故作淡定。

鬱璐穎的父親去世,她為什麼跟媽媽姓,這事兒肖堯心裡其實也犯過嘀咕,但為了避免冒犯到她,就從來也沒有問過。

他想過一些可能性,比如說鬱璐穎的父親是贅婿,但是看鬱家也不像很有錢的亞子;再比如說,鬱璐穎的父親就單純是個……是個……天韻提過的那詞叫什麼來著,龜男?所以女兒跟媽媽姓。

但是這種“跟老公離婚謊稱對方去世,在家裡祭奠他的遺像”的騷操作,饒是肖堯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看《科幻皇帝》,想象力也沒有豐富到這個程度。

“哦.”

鬱璐穎說。

“他怎麼了?出軌了?”肖堯繼續埋首於試卷,卻是一道題目也看不下去:“我就這麼一問啊,你覺得可以說就說,不願意說就算.”

“肖堯,”鬱璐穎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飯桌的玻璃臺板上:“我覺得你最近兩個月,真的成熟了很多.”

“這又怎麼……忽然來這麼一句?”肖堯說。

“如果放以前,你說話的時候沒有這麼,嗯,生怕冒犯到別人.”

鬱璐穎說。

“嗨,這叫什麼成熟,”肖堯笑道:“驚弓之鳥罷了——我只是被這個社會給草怕了.”

“那個人沒有出軌,”鬱璐穎輕聲道:“只是單純地離婚而已.”

“哦?”肖堯心中暗想,那能至於恨成這樣?離個婚就把對方“遺像”供在桌上,天天咒著對方早死,這鬱麗華也未免太狠了。

肖堯回想起“親子教育中心”裡的幸福三口之家,他見過“那個男人”的臉(彩色版),還見到鬱璐穎很依戀她的父親。

是什麼,讓她現在,甚至不肯說一句“爸爸”或者“父親”,只肯說“生物學上的父親”和“那個人”?

少年放下筆,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

雖然滿肚子疑惑,他卻一語不發。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鬱璐穎垂下自己的眼瞼:“我都不會生氣的.”

“那,是誰提的離婚,原因是什麼?”

“當然是那個人,”鬱璐穎告訴肖堯:“事實上,是他強行拋棄了我媽媽。

至於原因……”

肖堯靜靜地等著下文。

“原因,我他媽也因.”

鬱璐穎滿臉悲哀,嘴唇囁嚅道。

……

在肖堯的印象裡,鬱璐穎是一個幾乎不會說粗口的女孩子。

如果說沈婕是“說得不多”,那鬱璐穎就是“幾乎不說”了。

因此,這句話即使不看內容,也已經足夠令肖堯吃驚了。

“那……”肖堯有些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這麼多年,他都沒來看過你啊?”

鬱璐穎輕笑了一聲:“如果不是這張黑白照片,我應該已經忘記他的樣子了。

他有自己的妻子跟孩子,這麼些年以來,他存在的唯一證明,就是每個月1號轉過來的一小筆撫養費——後來,就連這也沒有了.”

“憑什麼沒有了,你還沒成年呢,告丫挺的啊,”肖堯使出了帝都話:“這麼說來,你還有弟弟妹妹.”

“不知道,沒見過,不關心.”

“……哦.”

肖堯說。

“你爸媽給撫養費嗎?”鬱璐穎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奶奶在養我嘛,我爸應該是會給奶奶錢啦,”肖堯伸了個懶腰道:“至於我的生物學母親給不給,那就是她和我爸之間的事情了,我也懶得問?反正一分錢都到不了我手上.”

鬱璐穎抿嘴笑道:“什麼生物學……你怎麼也學我?”

“沒學你,”肖堯撇了撇嘴道:“那傢伙比你爸還不是東西,她是正兒八經給我爸戴綠帽的,還不止一頂.”

“呃……”鬱璐穎有些尷尬地伸出手來,握住肖堯的手腕:“給我說說你家裡的事情吧。

那天我和姐姐、天韻她們一起看你相簿的時候,看到……看到阿姨的臉,好幾張照片裡,是被剪掉的,我們都沒好意思問……”

“對,就是我剪掉的.”

肖堯點頭道。

“但是,只剪了幾張,別的都留下來了.”

鬱璐穎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剪了幾張以後,忽然覺得很麻煩也很可笑,”肖堯點頭道:“乾脆把整本相簿都塞進箱底了,哪知道會被你姐姐給挖出來?”

“哈,”鬱璐穎的嘴角掛上了一抹笑:“你別怪姐姐,其實是我幫她找裙子的時候給挖出來的.”

“無所謂啦.”

肖堯聳聳肩道。

“看來,我們真的是同一類人呢.”

鬱璐穎緊緊地握著肖堯的手腕,肖堯回應著她,將手腕翻轉,用手指輕輕地按住她的手指。

他們的眼神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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